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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風弄 - 孤芳不自賞2【單】 [打印本頁]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16 PM     標題: 風弄 - 孤芳不自賞2【單】

遭白娉婷一計所困,

  楚北捷只得放棄攻略已久的歸樂,將戰火轉向其他諸國,

  但命運已將兩人纏絞糾結,再次於戰場上兵戎相見,

  楚北捷既渴望娉婷能夠突出奇兵,又想親手擊潰她那高傲的自信,

  如同心中的矛盾——恨有多深,等於愛有多濃……

[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8-7-4 11:55 PM 編輯 ]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18 PM     標題: 第一章

  夜風中,平安出了戒備森嚴的別院。

  手裡挽著簡單的包裹,身後只伴著一個冬灼。娉婷回頭,看隱藏在半山中的點點燈光。

  哪一點才是少爺書桌上的亮?回眸間,竟有哽咽的感覺。

  「不要送了。」娉婷止住冬灼:「回去吧。」

  「我……」冬灼欲言又止,把韁繩遞到娉婷手中,別過頭,悶悶地說:「你自己保重。」

  娉婷上馬,猛然發力,竟有點搖搖欲絕,忙咬牙坐穩了。未揮鞭,冬灼輕輕喊了一聲:「姐姐……」

  不由得娉婷不再回首。

  冬灼似乎還是藏不住心裡的話,仰頭對她道:「其實,我把今晚的事都告訴少爺了。」

  娉婷瞅瞅冬灼,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敬安王府眾人正休憩的地方,明日,他們又該出發,換一個更安全的巢穴,一股隱隱約約的悲涼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她不動聲色地問:「少爺怎麼說。」

  「少爺說,若你相信自己,是絕不會離開我們的。你要走,我們不該攔,也沒法子攔。」

  「還有呢?」

  冬灼低頭:「沒有了。」

  娉婷揚起唇角笑了笑,幽幽歎道:「冬灼,你竟真長大了,也會騙人了。」

  「我……」冬灼把頭垂得更低,半天才蠕動著嘴唇說:「少爺說,你本來靠自己就能走,偏偏要找上我。其實……其實不過是想對少爺再用一計,逼他進退失距。他說本來他寧願中計,也要你留在身邊,可現在……」

  「現在是王府生死存亡的關頭,他不能不捨棄一個侍女。」娉婷慢悠悠接了一句,仰頭看看滿天星光,苦笑著點頭:「我告訴你,少爺沒猜錯呢。」

  不待冬灼再開口,娉婷揮下馬鞭。

  精挑的王府駿馬嘶叫著放開蹄子馳騁,她握著韁繩,任淚水模糊了雙眼。

  再會,敬安王府。你昔日的金壁輝煌,你此時的韜光養晦,不再與娉婷相干。

  離魂寶劍放在窗台,明日太陽出時,劍身反射的耀眼光芒會印在我空蕩蕩的床間。那曾是我們年少間常玩的遊戲。

  可惜娉婷不夠無情。

  我若無情,將劍身稍稍傾斜,亮光反射到對面屋頂打磨得鏡子似的偌大銅鐘,那銅鐘反射到遠處的光,就會驚動附近的四處搜查的官兵。

  少爺,呵,何俠,明日當你看見離魂,會做何想?

  月隱沒在淡淡雲霞之後,太陽在東邊緩緩爬升。

  一騎快馬揚起煙塵,奔跑在往北的黃土路上。

  秀氣的臉龐上淚痕已被風沙掩蓋,娉婷轉頭,半瞇著眼瞅橘紅的太陽。太陽將要升起,暖烘烘的感覺,一定會越來越強吧。

  「駕!」她豪氣地喝一聲,再揮一鞭。

  風迎著臉撲過來,跑吧,馳過這一片似乎無邊無盡的黃土,就是北漠,那沒有何俠,也沒有楚北捷。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22 PM     標題: 第二章

  綠草茵茵的原野,果然如同陽鳳所說般美麗。

  終於到達北漠的地界。原野盡頭,有高大的山峰,或許因為經過嚴寒的冬天,春的氣息比南方更張狂些,茂盛的林木下還有一叢叢活潑的灌木仰頭。

  一條清澈的溪流,從山那頭蜿蜒而下,直到山腳。

  遠來的客人挑了處清澈的水邊下馬,將韁繩繫在樹幹上。

  仍有些清冷的空氣溫柔地包圍著嬌小的身軀,不算美麗的臉龐略瘦了點,少女的眼睛比黑水銀還靈動,緩緩舉起柔荑按在額上,眺望剛剛馳騁過的草原。

  遠處豁達的牧人們正在扯著嗓子放歌。

  「雄鷹飛來了,天更高了,美麗的姑娘啊,追著小馬駒在草原上……」

  娉婷忍不住笑起來,彎腰掬起一窪水。

  好冰,應該是山頂融化的雪水吧。

  暢快地喝一口,她閉上眼睛舒服地歎氣,真甜。

  快到了,叫人疲倦而心神舒暢的旅程盡頭,是閨中密友的藏身之處。挑一棵蒼老挺直的大樹,倚在樹幹下休息片刻,娉婷閉目。

  陽鳳不惜捨棄一切而選擇的道路,走對了嗎?再過半日,就能知道答案。

  娉婷所挑選的路呢?到北漠應該不算錯,藍天白雲綠草,也許她天生就適合這樣的地方,粗獷淳厚的民風,少了算計的人類本色。

  流水潺潺,青山依依。

  閉目養神間,忽然有腳步聲響起。

  有人?娉婷睜眼看向來處。另一名過客顯然也看上這裡的好景致和小溪,正下馬牽著韁繩過來。

  是個男人,寬闊的肩膀,腰間的劍和背上的弓看來是常年不離身的。滿臉絡腮鬍子讓人看不出他確切的年齡,眼睛炯炯有神。

  發現此地已經有人,而且是名大眼睛的少女,那男人微微有點愕然。

  「好馬。」男人對娉婷沒有興趣,視線落到娉婷的馬上,露出欣賞的目光。

  娉婷淺笑,站起來解韁繩,她該走了。

  「姑娘,這馬賣嗎?」好大的嗓門,是慣了吆喝的草原男兒。

  他眼光不錯,這馬是敬安王府數一數二的好馬。冬灼這小伙子還算有點良心,連著好馬和不少金銀都給了娉婷。

  「不賣。」爽快地跳上馬,過度灑脫的代價是一陣頭昏眼花,娉婷靜靜在馬背上適應尚未病好的身體的抗議,半天才睜開眼睛:「這位大哥,朵朵爾山寨就在前面吧?」

  「你要去朵朵爾山寨?」

  「對。」

  「你是朵朵爾山寨的人?」

  「不是,找人呢。」

  男人笑道:「山寨搬空了,你去找不著人。」

  「搬了?」娉婷驚訝:「為什麼搬?搬去哪兒?」總是停不下來的腦子又開始快速轉動。陽鳳不會無緣無故搬遷,除非出了事故。

  為了保持秘密,娉婷確定陽鳳的落腳處後就再沒有和她聯絡,無從取得更多的線索猜測其中緣由。

  「新近才搬的。」

  「山寨中的人到哪裡去了?」

  「喂,姑娘,你這馬賣給我吧。」好馬在牧人心中象喜愛的姑娘一樣重要。

  娉婷彎起嘴角:「你知道朵朵爾山寨的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漢。你的馬到底賣不賣?」

  她輕盈地跳下馬,把韁繩甩給那人:「白送你吧。我要知道我朋友的消息。」

  阿漢曬然搖頭:「我不白要你的東西。」他掏出比購買尋常馬匹多兩倍的銀兩塞給娉婷,「告訴你,朵朵爾山寨的寨主是大人物呢!他就是著名的則尹將軍。誰想到他會歸隱在一個小山寨呢?可現在大王重新把他找出來了,給他更多的賞賜,要他當我們北漠的上將。所以,則尹將軍要出山了,朵朵爾山寨沒有了,山寨裡的人都搬到都城北崖裡去了。」

  「是麼?」娉婷蹙眉,沉吟一會,把阿漢塞給她的銀兩又拋回給阿漢:「拿著,我用這個買你的馬。你買了我的馬,我總要買一匹坐騎。」她早該換一匹沒有敬安王府烙印的馬了。

  「不行,我的馬沒有你的馬好,我不佔你這個便宜。」

  娉婷徑直取過他栓在樹幹上的韁繩,跳上他的馬,回頭俏皮地眨眨眼睛:「大個子,把錢存起來娶個好媳婦,你是個好人呢!」馬鞭輕輕在馬屁股上敲敲,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草原的空氣依然叫人高興,清新的綠草味是歸樂和東林最別緻的景色也代替不了的。歡快的牧民歌聲還在繼續,樂悠悠地傳到娉婷耳中。

  「草原啊牛和馬的故鄉,奔跑的河流還有嫩綠的草兒,比不上我心上的姑娘……」

  娉婷彎著唇笑,可眉間掩不住憂慮。

  則尹,那個威猛的北漠大將,不是答應歸隱山林讓陽鳳一生快樂嗎?如今卻答應北漠大王重回朝廷,那代表了什麼?

  本來只要再跑半天就能見到陽鳳,可朵朵爾山寨人去寨空,看來要再奔北漠都城--北崖裡。

  「想好好快活幾天都不可以嗎?」娉婷皺著小巧的鼻子看天。獨自一人的旅程讓她習慣了自言自語。

  背上沒了敬安王府四個金漆大字算不算好事?東林那邊呢?唉,楚北捷……

  不知不覺重又緊蹙了眉,她伸手揉揉眉毛,彷彿這樣可以把隱隱扯著心肝的痛楚揉掉似的。

  學著草原上的人們那樣放聲吆喝,揮動馬鞭。煙塵又起,草原上婀娜的身影越去越小。

  風塵僕僕,夕陽又將西下,斷腸人何在?

  我盼天有靈性,賜我青草茵茵與若干忘性,天涯海角,逍遙去也。

  北漠大將則尹在大王再三誠意下詔後,重回北漠朝廷。

  北漠王對則尹,不是不看重的。

  當年知道這員猛將請去,北漠王整整在王宮中悶了三天,勸了三天。聲名日上的年輕勇將,北漠姑娘心目中的大英雄男子漢,忽然為了一個怎麼也不肯說出的原因,要放棄大好前程。

  「定是為情。」北漠王猜也猜到。

  不愛江山愛美人,不是傳說,真有其事。

  則尹雄赳赳站在北漠王面前,悠悠一笑。這樣充滿憧憬的笑容出現,北漠王已苦澀地知道他這個王留不住北漠最有能耐的大將。

  當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似乎什麼也阻止不了他想幹的傻事。

  北漠王不得不點頭。

  現在,則尹回來了。

  一度被北漠人們愛戴崇敬的大將軍回來了,再度保衛北漠的邊疆,這是讓舉國歡騰的消息。

  北崖裡一片歡歌,則尹率領朵朵爾寨眾人入城的時候,不但有北漠王親自率眾官迎接,也受到成千上萬百姓的歡迎。

  專外恭候則尹而新建的將軍府,更是張燈結綵,一片輝煌。

  陽鳳在最精緻華麗的屋內,聽隔著重重圍牆仍能飄進來的喧鬧。則尹又被召進宮去了,而她,則驚喜交加地發現有故人來訪。

  侍女將門外不肯報出姓名的來客信物遞上時,她眼睛瞪得似乎要掉下來。

  「你要看多久?」娉婷坐在椅子上,唇角含著笑問。

  「這麼久沒見,不許我好好看看你?」陽鳳幽幽歎了一聲,伸出嫩白如水蔥似的五指:「娉婷,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娉婷噗哧笑道:「遵命,我的大將軍……不,該是上將軍夫人。」款款移步,走到床邊挨著陽鳳坐下。

  兩雙同樣聰慧的眼睛緊緊吸在一起,水銀般動人的光澤,印著對方眸子中自己的倒影。

  「你瘦了。」

  娉婷忍不住逸出笑意:「你美了。」

  「我真想你,想我們小時候的事。除了你,我真找不出一個可以談天的人。」

  「陽鳳……」娉婷忽道:「你為什麼不問?」

  「問?」陽鳳笑容凝了一凝,低下頭去:「我……不敢問。你若不是萬不得已,怎肯離開你家少爺?能讓你萬不得已的事,一定很可怕很可怕。」

  像漲漲的皮鼓被針驟戳了一下,娉婷強笑道:「確實驚險得很。你為我彈個曲兒,我原原本本告訴你。」

  慣用的琴就在床邊的小幾上,陽鳳深深看她一眼,撩起長長的流雲袖,指尖在尾弦上輕輕一挑。

  嗡。

  幾乎微不可聞的一聲,弦顫,心也猛然跟著顫。壓在心底的悲傷失望彷徨連著根扯了起來,委屈翻江倒海般要衝破閘口。

  「陽鳳!」娉婷巍顫顫高聲一叫,撲到陽鳳懷中,大哭不止。

  讓眼淚痛快地流吧,滴進土地。這不是歸樂,也不是東林,讓她傷心的人不在這裡,讓她離魂的人不在這裡。

  怎麼才能忘記那明媚的冬日,溫柔的夜晚,挺拔的身影和十八年清清楚楚的王府回憶?

  怎麼才能讓陽鳳明白,她愛上一個男人。她愛他,又害了他,騙了他,到最後拼卻性命的離了他,卻回不到原以為會呆一輩子的敬安王府?

  今日在陽鳳悲哀的眼神中,娉婷終於痛快地大哭出來,把心裡的委屈通通象豆子一樣倒出來。

  蒼天之下,恐怕只有陽鳳可以明白她的心。

  娉婷只哭不說,陽鳳也猜到三分。不摻和了情,娉婷不會傷心至此。

  誰有這般本事讓高傲的娉婷動心?

  「他叫什麼名字?」陽鳳撫她的長髮。

  娉婷淚眼婆娑,咬牙,清晰吐出日日纏在心間,勒得她發疼的三字:「楚.北.捷。」

  東林的鎮北王?陽鳳稍稍失神,半晌才幽幽歎氣,柔聲道:「哭吧,好好哭一場。」

  眼淚關不上閘似的滴淌,娉婷伏在陽鳳懷中哭得天昏地暗。

  「陽鳳,我如今,總算是……」娉婷淒淒涼涼在陽鳳膝頭撐起身子,話到中途卻驟然停了,喉頭一陣發腥,竟「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娉婷!」陽鳳霍然站起來,睜大眼睛看著被染紅的裙褂:「來人!來人啊!」

  重重憂憤盡情發洩,大哭後就是大病。

  昨日談笑用兵,運籌帷幄,風雲變幻而不色變的佳人竟落魄如此。

  娉婷舊病復發。

  病來得又急又險。

  幸虧將軍府一應俱全,人參熊膽源源不絕地送上。則尹娉婷在陽鳳無微不至的照顧下病情漸漸好轉。

  歇息幾日,娉婷已經可以坐起來了。哭盡積恨,胸膛不再時時刻刻發疼,病雖猛,卻好得比以前快了,不再斷斷續續地復發。

  「氣色好點了。」簾外熟悉的身影模糊一閃,接著是珠簾被掀開的叮叮噹噹的聲音。陽鳳走進來笑道:「大夫說過兩天就能下床呢。可把我嚇壞了。」

  「來,坐我這。」娉婷拍拍床邊。

  陽鳳過來坐下,從懷裡取出一支上好的簪子,小心地插在娉婷頭上,偏著臉仔細瞅瞅:「這是大王賞給則尹的,我戴著總覺得不好,還是你戴好看。」

  娉婷對著陽鳳遞來的銅鏡照了照:「特意拿來給我的?」頓了頓,輕問:「上將軍知道我的來歷嗎?」

  「他沒問。」陽鳳回說:「只要是我的朋友,他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只是……」比娉婷稍微豐滿的臉黯然,「他快要領兵離開都城了。」

  空氣忽然沉悶,似烏雲遮了日頭般濕滯得發慌。

  娉婷接過陽鳳手中的銅鏡,隨手放在床邊,抿唇不語。

  陽鳳道:「我們倆從小親密,論琴我不輸你,但若論心計,我是萬萬比不上你的。」

  娉婷勉強扯著唇角笑道:「你向來傲氣,怎麼忽地謙虛起來?」

  「我不過是小聰明,閨房之中,高牆之內,周旋夫家眾人,管著一個朵朵爾寨或者一個將軍府還可以。可說到軍國大事,你才是女中丈夫。」陽鳳深黑的眸子看著娉婷,輕聲問:「為何北漠王會忽然急召則尹重掌兵權?則尹不是貪羨名利的人,除非北漠危在旦夕,否則他不會不顧一切,背叛當年對我發下的重誓回到這裡。我不懂國家大事,娉婷,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了?」陽鳳一字一頓。

  窗外鳥語花香,房中卻寂靜非常。

  娉婷沉默,垂頭不語。

  陽鳳探詢的目光熱辣辣停在她頭頂,不知過了多久,娉婷似乎累了,把頭抬起,後仰著靠在床頭的軟枕上,苦笑著說:「楚北捷曾經不慎中計,被迫留下寶劍作為信物,發誓五年內不侵歸樂。東林王正竭力擴張疆土,他們兵精將猛,既然無法得到歸樂,自然會調轉矛頭,另找目標。這麼說,東林已經對北漠邊境用兵?」

  「不錯。」陽鳳疲倦地皺眉:「這些日子,楚北捷這個名字天天掛在則尹嘴上,東林的第一猛將,鎮北王……前線回來的探子把他說成一個地府裡來的魔王,北漠的大將死在他手下的不少。」

  她顫動的眸子盯了娉婷半晌,自失地扯動嘴角,如花般柔柔笑開,寬慰道:「別多想,男人們的事,我們管不著。真不明白,為什麼大王們總盼著擴張疆土呢?成千秋功業真這麼重要?則尹出發在即,我這兩天要多陪陪他。」她站起來,雙手輕輕按在掙扎著要起床的娉婷的肩膀上,「你病剛好,躺著吧。要是悶了,叫侍女們到花園摘些剛開的花兒送進來,有事就叫她們找我。」

  陽鳳離去,珠簾被輕輕掀開,又一陣叮噹作響,直讓娉婷心煩意亂,緊蹙秀眉。

  東西南北,冥冥中似乎仍有羅網,將人輕而易舉罩在網中。

  乏透了。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23 PM     標題: 第三章

  青綠的草原似乎也不能成為娉婷的世外桃源。四更,拂曉時刻,窗前靜靜矗立的身影帶著說不出的疲倦。

  陽光下的鳥語花香在夜色中失了蹤影,若隱若現的燭光中看去,搖曳的花枝更像現實可怕的利爪,正在尋覓獵物。

  陽鳳的夫君已經踏上征途,娉婷在深府中,也聽見奴婢們竊竊私語大將軍離去時的威武豪邁,那又是欽佩又是期待的語氣中,含著幾分對戰果不安的揣測?

  別去想。

  娉婷搖頭,視線從黑暗中看不清原面目的花樹轉到天上的明月,卻驀然癡立。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低沉的嗓音,是那個人,對月,不負。心霍霍狂跳起來,忙用手按著,咬住唇。

  別去想,卻不爭氣的恨,對月起誓的時候,其實你欺了我,我負了你。

  暗自神傷,遠處卻有點點的亮光閃動,娉婷定眼看去,一盞小紅燈籠從遠至近,離她數十步時才看清楚來人。

  「怎麼還沒睡?」

  陽鳳不料窗前有人,詫異地住了腳,笑道:「該我問你呢,怎麼還不睡?難不成我這主人招待不周,哪裡不合你的意?」

  娉婷轉出房門,掃一眼陽鳳身後打燈陪伴的侍女,輕笑著攜了陽鳳的手入房。

  「許久不曾好好說話,今夜我這客人留主吧。」

  兩人像從前般親密地擠在床上,娉婷低聲問:「這麼晚還上香祈禱?」

  「他去了幾天,我晚晚都睡不著。」陽鳳有幾分倦意,輕輕歎了一聲,靠在枕上,用半邊臉兒摩挲滑膩的錦緞枕巾,帶著小女兒般的嬌憨瞅瞅娉婷:「你可不許笑話我。」

  娉婷卻真忍不住抿嘴笑起來,瞥她一眼,也不作聲。

  「說了不許笑。」陽鳳見她笑,直起腰來擰了她一把。

  「想念夫君又不是什麼見不得的事,我笑笑又何妨?聽說大將軍出征前被將軍夫人纏得急了,許諾每日都寫家書,可有此事?」

  陽鳳嫩白的臉騰地紅了一片:「你還笑?你還笑,我便回房去了。」

  可娉婷仍抿著唇笑,陽鳳沒有法子,惡狠狠橫她一眼,便又躺下。

  清脆的低笑在房中流動,像山中悅耳的泉水滴淌。

  兩人彷彿回到從前,暢快地笑了一回,陽鳳卻又歎了口氣道:「自從當了將軍夫人,我再沒有這樣笑過。」

  一句話把從前無憂無慮的時光都收到記憶的口袋中去,娉婷情不自禁收了笑意,垂首不語。

  陽鳳猶豫許久,方輕輕問:「這次出征,他們會在沙場上碰面嗎?」

  最不願談及的問題終於觸及,屋中的空氣凝重起來。

  陽鳳似不願面對娉婷,翻身把臉朝向牆邊,又問:「他們若相遇,誰勝?」

  「兵家無常,勝負要看天時地利人和。我……我不知道。」

  陽鳳片刻沉默,方沉聲再問:「不問天時地利人和,只以將帥之才而論,則伊與楚北捷,誰勝?」

  娉婷還是搖頭,目光落在窗外搖曳的花枝上:「你真是……要我怎麼答?楚北捷是東林猛將,行軍征戰自有一套。你夫君也是北漠名將,我尚未見識,怎能給你答案?」她想讓唇邊泛起一個足以讓陽鳳寬心的微笑,卻用盡千鈞之力也擠不出一點笑意。

  窗外明月,你不該如此無情,見證情人間的蜜語,又無動於衷看沙場上斑斑血跡。

  燭心發出滋滋聲,娉婷轉頭去看那蠟燭,風卻忽然從窗外不速之客般掠過。

  燭光微微晃動,猛然亮了許多,隨之一閃,滅了。

  片刻的寂靜中,黑夜象沉重的幕一樣向他們壓過來。

  「娉婷……」陽鳳黯然道:「你不肯實言相告?」

  娉婷一驚,手撐著枕邊坐起來,急道:「陽鳳,何出此言?」

  陽鳳面朝裡躺著,只是沉默。娉婷見她香肩顫動,似在強忍哭泣,忙道:「你別哭,征戰大事,不是我們可以作主的,上天一定保佑你夫君平安歸來。陽鳳,你……你不是說我們都不管嗎?」

  陽鳳雙肩顫得越發厲害,她向來從容鎮定,不曾如此失態,娉婷不由著急,柔聲勸著,跪到陽鳳身邊要將她翻過身來面對自己。

  陽鳳驀然自己坐了起來,偏頭看娉婷一眼,雙頰上儘是淚痕。

  娉婷驚疑未定,輕輕喚:「陽鳳?」

  陽鳳不答,動作卻分外快速地下了床,當即雙膝一軟,向娉婷跪倒。

  娉婷更是驚訝,跳下床拉起陽鳳,急問:「你這是為何?」

  陽鳳卻鐵了心似的不肯起來,跪著拽娉婷的袖子,一臉果決地昂頭,淒聲反問:「娉婷,你真不明白?」

  娉婷愣住,站在陽鳳跟前,烏黑的眸子盯住自己的好友。

  「若連小靜安王都無法抵抗,則伊怎能對付攜怒火而來的楚北捷?」陽鳳字字泣求,抓著娉婷的手腕哭道:「你能使楚北捷定下五年不侵歸樂之盟,又怎會沒有辦法讓楚北捷帶兵退出北漠。」

  「陽鳳,我……」娉婷退後數步,頹然坐倒床上,別過頭道:「我做不到。」

  她無法面對楚北捷,陽鳳怎能明白她的感受。

  那個男人,縱使不在面前,也在夢裡糾纏不休,分分秒秒奪了她的魂魄,勾得她淚珠兒成串。

  「娉婷,我求求你。」

  陽鳳祈求的目光讓娉婷渾身發冷,她不忍心看那總是藏著溫柔睿智的瞳子染上絕望的色彩。

  但她還是搖頭:「不行。」

  兩雙烏黑的瞳子顫動著相對間,呼吸倏然停頓。

  陽鳳怔怔看她半晌,慘然笑道:「不怪你,男人們……軍國大事……我到底不如你看得透。」她輕笑數聲,淚珠一串滑落,雙手溫柔地按在小腹上。

  娉婷見她神態異常,只覺得心臟一頓,驚疑不定問:「陽鳳,莫非你……」視線停留在陽鳳未顯的小腹上。

  陽鳳咬著牙,微微點了點頭。

  娉婷長歎一聲,靠在床欄。

  她們,她,和陽鳳,終不可以置身度外。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23 PM     標題: 第四章

  夜,別了清風,靜靜離去。

  露珠初凝。

  當紅日在東邊探頭,給莊嚴的北漠王宮覆上一層嬌艷的顏色時,北漠王已經起床。北漠王睡得並不好,他已經失眠好幾天,自從東林大軍壓境,他睡得一天比一天少,就如北漠的邊界一天比一天接近都城。昨日快馬送來軍報,楚北捷近日又開始攻城,北漠將士死傷眾多,則尹浴血奮戰,好不容易保住邊城堪布,但以目前北漠軍的兵力看來,要抵擋下一輪的攻城幾乎是不可能的。

  失去堪布只是遲早的問題。

  東林敵軍得到堪布,就等於得到了一條通往北漠都城的大道。北漠危矣。

  陽鳳一早求見。

  "陽鳳今天帶了一個人來見大王。"陽鳳身穿北漠王親自賞賜的貴婦服飾,行禮後款款起身。

  北漠王對則尹這重臣向來寵愛有加,此刻則尹身在邊疆,更是愛屋及烏,對陽鳳慈祥笑道:"哦?何人如此重要,竟要你親自引見。"

  陽鳳柔聲道:"大王英明。此人聰慧機智,邊疆戰局,說不定會因她而扭轉。"

  陽鳳自隨則尹回都城,已是北漠宮廷中炙手可熱的貴婦。她天生骨子裡一股清秀貴氣,讓人印象深刻,北漠王早從則尹處聽過她的性子,知她不喜信口開河,敢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定有七八成把握,不禁愕然道:"何人如此能耐?快傳進來。"

  陽鳳卻不急,屈膝低頭道:"請大王恕罪,此人姓白名娉婷,是陽鳳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她本不想管這事,被陽鳳百般央求才答應相助,但提出了三個條件。"

  "說。"

  "是,"陽鳳道:"第一,她只會在北漠被犯時相助,若有一日東林敗退,她立即抽身,不再和北漠有任何牽扯。"

  北漠王倒不在乎這個,邊疆幾乎不保,哪還有心思想追擊東林的事,欣然點頭道:"我北漠並無侵犯他國之心,這一點不足慮。"

  "第二,北漠任何人不得查探她的來歷。"

  "這……"如今四國紛爭,各國皆有奸細潛伏其中,為王者若要用人,一定要仔細考究來歷,否則不小心讓奸細潛入中樞,豈不斷送江山?這白娉婷到底何方神聖,這般神神秘秘。北漠王因人是陽鳳親自帶來的,不好直言駁斥,心中未免有點不滿。

  陽鳳察言觀色,輕聲道:"大王不必多慮。我這位朋友自有傷心往事,不欲被人知道她的來歷。但她絕對不會是奸細,這一點陽鳳可用將軍府上下眾人的性命擔保。"

  這麼一說,北漠王當即放心下來,嘴上卻哈哈笑道:"用人得當乃大王的責任,是否可信本王一看便知,何用你將軍府滿門性命擔保?第三個條件又是什麼?"

  陽鳳道:"大王若想她為北漠化解危機,需全部按照她所說的去做,不能有一絲更改。"

  這等若將北漠的興亡只放於外人手上,北漠王笑容一斂沉默下來,半晌方冷冷道:"若她要北漠軍權,本王難道就要將帥符給她?"

  不料陽鳳竟立即道:"軍權正是她所要求的其中一樣東西。陽鳳請大王將邊疆軍權交給娉婷,她定有法子讓東林敵軍退去。"

  北漠王臉色驀變,到底顧慮則尹臉面,勉強笑道:"你那朋友好大的口氣。東林敵帥是赫赫有名的猛將楚北捷,你夫君則尹尚不敢輕敵,她區區一個……"忽然心中一動,岔道:"是個女子?"

  "是。"

  北漠王更不以為然,往王座上一靠,擺手道:"區區一個女子,哪有這等本事?罷,讓本王賞賜她一番,讓她回家去吧。"可笑,敵軍壓境危機之際,多少大臣等著向他奏報國事,自己居然浪費時間聽了婦道人家一番沒有見識的話。

  陽鳳低頭片刻,知道若不把話說清楚,休想從北漠王處得到支持。失去娉婷的幫助,自己夫君的性命豈不危險?猛一咬唇道:"大王聽我最後一句話。"

  北漠王不想讓她難堪,仍大度地點頭道:"說吧。"

  陽鳳躊躇片刻,走前幾步,對北漠王附耳輕道:"此事我曾答應過娉婷不向任何人洩漏,但事關北漠存亡,陽鳳不得不說。大王千萬莫小看娉婷,楚北捷智勇雙全,則尹亦未必是他的對手,娉婷卻一定可以克制楚北捷。"

  "怎麼說?"

  "因為娉婷就是迫楚北捷與歸樂訂下五年不侵犯盟約的人。"

  北漠王驀然一震,轉頭盯著陽鳳。

  陽鳳毫不逃避北漠王的視線,緩緩點頭,輕聲道:"楚北捷對娉婷情根已種。只要他知道娉婷在北漠軍中,勢必投鼠忌器,不敢全力發動對北漠軍的進攻。如此一來,則尹才有更大的勝算。"

  "萬一……"

  "萬一楚北捷不念舊情,那……"陽鳳噎住,一臉哀容,幽幽道:"大王怎忍心問陽鳳這般殘忍的問題?"想起宮殿外等候的娉婷,頓時心疼如絞,忍著眼淚咬牙道:"請大王立即召見娉婷。"

  "傳白娉婷。"

  "傳白娉婷!"一聲接著一聲的傳喚,直達等候在側殿中的娉婷。她放下手中已經發涼的茶碗,稍稍整理衣裳,深深歎了一口氣,跨出側殿,向北漠王所在的大殿從容走去。

  天下哪裡真的有可以逃避紛爭的地方?她終於還是正式捲入了北漠的軍事政治中。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24 PM     標題: 第五章

  "民女拜見大王。"輕輕踏進北漠王所在的正殿,娉婷躬身為禮。

  對於娉婷沒有行跪拜大禮,北漠王不但不見怪,反而露出笑顏:"免禮。陽鳳對小姐智計再三推崇,說小姐有妙計可讓東林退兵,此事屬實?"

  娉婷心內暗歎,從北漠王竟不惜屈尊降貴對她以"小姐"稱呼,已可猜想北漠軍在前線狀況多麼不妙,因此北漠王才把她看成從天而降的救星。她真能幫北漠打敗楚北劫?

  心中苦惱,可已經騎虎難下,娉婷看正站在一旁關切地等待她表態的陽鳳一眼,輕歎道:"民女一定竭盡所能。"

  "有小姐此言,北漠有救了。"北漠王撫掌大笑,與陽鳳交換一個眼神,露出誠懇的表情,虛心問道:"軍情緊急,東林軍現在已在攻打堪布,請問小姐有何退敵妙計?"

  娉婷自從決定幫助北漠後,連夜查看北漠邊境地圖,早初步分析過形式,但卻不知道東林軍攻打堪布一事,略為驚訝:"北漠軍難道已經敗退到最後一道邊城防線?為何上將軍府負責打探軍情的人竟不知道?"

  她所有關於軍情的資料都從陽鳳處得來,不由目視陽鳳。陽鳳顯然也是剛剛才知道這個壞消息,臉色蒼白,對娉婷微微搖頭。

  北漠王苦笑:"這是昨天深夜才送來的消息,北崖裡正人心惶惶,因此本王暫時不許消息外洩。幸虧有則尹主持大局,不然局勢更糟。但堪布能支持幾天,連則尹也不敢作保。"他負手在後,仰天長歎一聲,靜靜目視娉婷。

  娉婷迎上北漠王的目光,明瞭地點頭:"難怪大王竟肯起用我這個外人呢。"情勢竟然比原來想像的更糟糕,楚北捷果然不負東林第一名將的美譽。

  她心中煩惱,又知道假如想不出辦法,陽鳳肚子裡的孩兒就見不到爹了,不得不按捺著靜下心來,閉上雙目,苦苦思索。

  北漠王和陽鳳知道她正在苦想,都不作聲,只是靜靜等待。

  偌大的正殿一片令人呼吸困難的沉默。

  閉目片刻,娉婷緩緩睜開明亮的眼睛,似乎已經智珠在握,她先對陽鳳寬慰的一笑,才轉而看向北漠王,篤定地說:"或許有辦法,可需要大王全力配合。"

  北漠王早前得到陽鳳的提醒,一絲也不猶豫地點頭:"小姐儘管提條件,要錢有錢,要物有物。"

  "那好,我先請大王實言相告,北漠在東林王身邊,是否安排了奸細?"

  北漠王驀然沉默,他只猜到娉婷會要前線大軍指揮權,卻完全沒有想到她會問這個。歷來各國紛爭,必定會在他國君主身邊竭盡所能安插內線,好探取最機密的情報。而各國君主對於身邊的人都會小心萬分,以防奸細潛伏。這樣的情況下,能安插進去的奸細數量極少,自家派出去的奸細資料,也成為各國的最高級機密。

  娉婷見北漠王猶豫,解釋道:"民女並不想刺探什麼,只是這個計策需要通過潛伏在東林王身邊的人才可以完成。大王不需要說出奸細的名字和他在東林的職位,只要告訴民女,此人是否可以接近東林王的任何飲食就可以了。"

  "啊!"陽鳳驚道:"娉婷難道是想對東林大王用毒?"

  北漠王皺眉道:"此計恐怕不通。不瞞小姐,我確實安插了一兩個人在東林王身邊,稍借時機,他們也可以接觸東林王的飲食。但各國大王為了防範下毒,飲食會都加倍小心,在進口前定由親信檢查是否有毒,那些都是對毒物極有認識的人。我的人即使下了毒,但在東林王吃下前就會被發現,這樣不但無濟於事,反而白白葬送好不容易潛伏進去的奸細。"

  娉婷不慌不忙道:"如果有一種不會被檢驗出來的藥,那就不成問題了。"

  "有這樣的毒藥?"

  "也不算是毒藥,只能說是一種迷藥。"娉婷笑道:"這是當年我閒著無事自己配出來的方子,放進飯菜中後,用各種方法都檢驗不出,大人吃了後會昏迷十多天,而且脈搏變弱,像隨時撒手而去的樣子,但過後就會清醒過來。"

  北漠王喜道:"如果可以瞞過檢驗,問題便迎刃而解。沒想到小姐居然有這等本事,不知道煉製這藥需要多長時間?"

  "配方所需草藥四處可得,我們時間不多,必須趕在堪布被攻破前使東林王陷入昏迷,"娉婷思索著回答:"一天時間,我可以配出一劑來。"

  "好!"北漠王笑道:"東林王忽然昏迷,東林王族一定大亂,光是為了鎮服東林內部蠢蠢欲動想爭奪王位的各派,楚北捷就不得不領兵回到東林去。"他笑了一會,似乎想起旁事,歎了一聲。

  陽鳳不解,娉婷卻明白過來,微微一笑:"大王忽然感歎,恐怕是在歎這藥效力為何竟讓人哭笑不得,只昏迷十幾天就甦醒過來。如果有一種可以躲過檢驗而又可以致人於死的毒藥,讓東林王一命嗚呼,豈不一勞永逸?"她說中北漠王心思,毫不顯得意之態,反而幽幽歎道:"我費了不少心血,不斷改良配方,卻還是無法使它取人性命,否則歸樂就不會被東林屢屢侵犯。也許天意如此吧,如果真配出這樣一種毒藥,從此哪國的權貴都不能安寢了。"

  陽鳳聽在耳裡,想起正在堪布浴血奮戰的則尹,心生感觸,微不可聞地輕聲道:"世人皆好殺戮,這是何苦?"

  北漠王到底是大王,最為實際,很快轉回正題:"配好迷藥後,我會立即命人交給我方的人,好擇機對東林王下藥。不過配藥加上路程來回需要時間,堪布現在岌岌可危,小姐有何建議?"

  "大王考慮得很對。"娉婷料到北漠王會有此問,好整以暇道:"我們應該一邊派人對東林軍散發謠言,說東林王族內鬥,東林王病危,謠言一旦傳入楚北捷耳中,楚北捷開始不會在意,但一定會派人回東林打聽消息,這樣可以保證東林王昏迷的消息早日傳遞到東林軍中,逼楚北捷回軍。"

  北漠王雙眼射出欣賞目光,讚道:"小姐果然厲害,思考周全,攻敵攻心。"

  "大王過獎了。"娉婷斂眉垂眼,不卑不亢,淡淡道:"另一邊,萬一讓東林突破堪佈防線,敵軍將會勢如破竹向北崖裡進發,到時候恐怕東林王的任何消息都無法阻擋楚北捷的勁騎。所以,必須派遣可以對抗楚北捷的人守衛堪布,讓楚北捷覺得要攻進北崖裡並不是短期內可以辦到的事情。"

  "除了小姐,再難找到一個更適合的人。"話說到這個份上,北漠王哪會遲疑,取過早準備好的兵符王令,走下台階,雙手遞給上兵符王令。北漠王凝視面前這個即將接掌北漠邊疆最高軍權,看起來柔弱萬分的女子,沉聲道:"小姐好自保重,北漠就看小姐的了。"

  陽鳳深深吸進一口清冷的口氣,走到娉婷身旁:"我會給則尹手寫書信一封,向他說明關於你的事。有他在,你不會遇上將士不服新帥的頭疼事。"

  娉婷手持兵符王令,不語獨立,心已飛往遠方刀光劍影的堪布。怎能不感慨,即將與楚北捷再遇,這次,會隔著千軍萬馬、血跡斑斑的戰場--對壘。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25 PM     標題: 第六章

  一天後,迷藥已經煉製妥當。娉婷也不再次進宮,直接將迷藥交給陽鳳,交代了用法,囑咐道:"不要弄錯了,只有迷倒一個人的劑量。"

  陽鳳小心翼翼接過,不解地問:"怎麼不多配兩劑,萬一出錯,那就什麼都完了。"

  娉婷高深莫測一笑:"我有自己的道理,你不用問,能潛伏進敵國君主身邊的都是智勇雙全的人物,絕不會魯莽行事浪費藥劑,放心好了。"

  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陽鳳也安心下來,將迷藥貼身藏好,道:"我一會入宮將迷藥親自交給大王。護送你的車隊隨時待命出發,只等你的決定。"她從袖中取出一封蓋了上將軍府的戳印的信箋,交到娉婷手裡:"這信你收好,見到則尹的時候交給他。"

  "你將我的事情都寫在上面了。"

  "讓他知道全部情況會比較好,也方便你指揮大軍。"陽鳳見娉婷漆黑的眸子中隱隱藏了狡黠笑意,臉上頓時飛起兩片紅雲,警告道:"不許偷看,裡面除了說你的事,剩下的是夫妻間的私話,小女孩兒也看不懂。"

  娉婷笑道:"既然看不懂,看看又何妨。"見陽鳳跺腳,搖頭嘖嘖道:"虧你還是上將軍夫人呢,怎麼不知道要心懷城府,倒被我一激就激出來了。我身負重任,要上戰場廝殺去了,吩咐護送的車隊這就上路吧。"說罷跨出房門。

  "娉婷!"

  "怎麼?"娉婷轉身,心中暗暗叫苦,好不容易裝出一副瀟灑模樣出征對抗楚北捷,如果陽鳳這個時候演一出淚眼告別,那可會招惹得連她也要忍不住哭起來。

  被人知道新主帥紅著眼圈上路,北漠大軍怎會心服?

  陽鳳追出房門,在娉婷面前四五尺處煞住腳步,漆黑的眼珠盯著娉婷片刻,垂首道:"你到底是女孩,做主帥就好好呆在帥帳裡籌劃,千萬莫逞強親上戰場。"

  娉婷愕然,半天才聽明白,心下感動,輕輕握住陽鳳的手,柔聲道:"放心吧,我哪能這般不愛惜自己?剛剛說什麼上戰場廝殺,我鬧著玩的呢,我又拿不動刀啊劍的。時間不早,我真要走了,等大勝回來再看你生的寶寶,哦,那時候寶寶應該還沒有出生吧?"

  陽鳳難過,勉強控制快湧出來的眼淚,咬唇責道:"當了主帥還鬧著玩。"默然半晌,眼淚淌下。

  抬頭時,娉婷已不在面前。遠處花園盡頭小門綠袖一閃,人遠去了。

  馬車疾馳,黃沙滾滾,幾乎讓人看不清前路。

  娉婷掀開簾子,瞇著眼睛審視附近地形。頭很疼,在馬車上的這段時間,她將堪布附近的地圖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個坡地山峰河流的名字方位熟記於心,北漠王交給她的關於北漠大軍中的情況也分析清楚,每個將領的名字和專長都背誦如流。

  "堪布快到了。"娉婷自言自語,禁不住又開始歎氣。

  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看地圖和名冊,幾乎將所有需要知道的事都溫習得滾瓜爛熟,可依然不能稍減自己的頭疼。每當想起到達堪布後必須面對楚北捷,她的頭就不可救藥的嗡嗡作響。

  被楚北捷狂攻的堪布,一定正處於最為難的時候。如果守城的不是北漠名將則尹,恐怕未等她到達,堪布就被攻陷了。

  她真的可以對抗楚北捷?

  車輪每滾一輪,她就更靠近那個男人一步,更情不自禁猜想他在沙場上威風凜凜的模樣。

  不去想他,不去想他,娉婷緩緩搖頭。

  深深呼吸一口空氣,慢慢張開眼睛,瞳眸凝邃中染上一絲堅毅,堪布之戰,已經不是東林和北漠的戰爭,而是楚北捷和白娉婷之間的較量。

  她真的想贏?娉婷靜靜凝視身邊宛如千金重的兵符王令。

  馬車猛一下震動停下來,打破娉婷的沉思。車外響起負責護送娉婷的將領若韓熟悉的聲音:"堪布已到,小姐請下車吧,上將軍親自來接了。"

  掀開車簾,高高的城牆進入眼簾,多處破損和煙燒痕跡,還有幾根深深插於其上尚未來得及拔掉的鐵箭說明近日來戰況的慘烈。娉婷從車上裊娜下來,視線方從城牆緩緩移到面前一行專程迎接她的將領身上。

  帶頭一人滿身黃塵,臉上一把雜草似的鬍子,雖然幾乎掩蓋了一半面容,雙眼卻射出堅毅,一看就知道是不易屈服之輩。

  娉婷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婷婷行禮:"這位一定是則尹上將軍,勞上將軍出城來接,實在折殺小女子。"

  則尹一個箭步,攔住娉婷道:"小姐這次是以主帥身份前來,千萬不要對下屬如此多禮。"低聲道:"大王已經派快馬送來王令,則尹定全力輔助小姐。入城再說如何?"

  娉婷點頭同意,順便取出陽鳳。則尹一見陽鳳的字跡,唇邊溢出一絲暖洋洋的微笑,雙手接過稱謝。

  其他各位將領紛紛過來行禮,報上名號職別。

  一行人進入守衛森嚴的關防,則尹對娉婷非常友好,不但處處將她作為主帥看待,而且將自己的行轅讓出來讓娉婷暫住。

  屋內主要以藍黑兩色為主,盡顯原主人慷慨豪邁的個性,牆上掛著一把黝黑的大弓,案台上鋪開一副堪布地形圖,似乎在娉婷到來之前,則尹還在對著地圖苦思破敵良策。

  娉婷妙目輕轉一圈,大致看過屋內極簡單便利的擺設,已對則尹為人有所瞭解。如果不是家有嬌妻,上將軍府不會那般華麗雅致,因為它的主人並不是一個喜愛雅致風格的人。

  不能不感歎老天的奇妙安排,偏偏是這看似粗線條的大漢,虜得從不將歸樂一干權貴子弟看在眼裡的陽鳳芳心。

  則尹吩咐各位隨同的將領暫時在外等候,轉身拱手道:"小姐對這裡還滿意吧?時間倉促,只能請小姐將就一下。如果嫌這裡色調太晦暗,可以吩咐親兵找些顏色鮮艷的布匹來,不過能不能找出來就不能確保了。"

  娉婷見他一派鎮定從容,心中急於追問軍務卻能不動聲色,淺淺笑道:"上將軍客氣了。軍情緊急,哪有時間管那些瑣事。請上將軍將最近戰況詳細道來,我們好商量定策。"

  則尹正等她這一句,伸手道:"小姐請坐。"

  兩人各自坐下,則尹神色一整,沉聲道:"十三天前我軍退到堪布,楚北捷率兵傾力圍攻,幸虧堪布城牆高厚,易守難攻,眾將士拚死反擊,才屢次擊退東林軍。不過東林軍畢竟有兵力上的優勢,連我也沒有可以將他們完全擊潰的把握。楚北捷不愧是名將,屢次識破我方的惑敵之術。"

  "我有一事需向上將軍請教,希望上將軍不要介意。"娉婷淡淡問:"北漠邊城防守向來嚴密,又有上將軍親自坐鎮,怎麼會在這麼短的時日內連被攻破幾道防線,竟被迫退到堪布這最後一道關卡。"

  則尹一愣,目光轉厲,直視娉婷,見娉婷晶瑩眸子絲毫不露怯意,方仰天長歎一聲,肅然道:"要不是陽鳳多次向我提起她的閨中好友為人,我一定認為小姐這個問題是想對我施下馬威。唉,小姐的問題的確一針見血,我軍一敗塗地,被迫困守堪布,並不在於敵眾我寡。這次東林軍號稱十萬兵馬,真正的數目不超過七萬。失敗的原因在於主帥。"

  則尹沒有注意娉婷臉上的異色,站起來低頭凝視案台上的堪布地圖,露出回憶的神色:"則尹也算北漠數得出名號的沙場老將,可遇上楚北捷,才知道什麼是名將風範。他屢次識破我方的惑敵之術,身先士卒,武藝高強。第一次交鋒時,他親自叫陣,當著雙方大軍面前三招砍殺我手下第一勇將蒙初,震懾三軍,讓所有人目睹他君臨天下的劍術。自此楚北捷不可戰勝的形象深深打擊我軍軍心,導致節節潰敗。"

  娉婷從他話中聽出北漠軍對楚北捷的恐懼,不禁遙想楚北捷在千軍萬馬前悠然三招擊殺北漠大將的風姿,默然片刻才回過神來,安慰道:"將軍千萬不要灰心。楚北捷雖然本事,不是也被將軍擋在堪布城牆外十三天?"

  則尹沒有立即接話,半天才道:"我剛剛進門前已經看過陽鳳親手寫的信箋,小姐既然對楚北捷深深有認識,應該比我更明白目前是怎樣一個形勢。現在大家都知道只要堪布被攻破,東林軍將長驅直入直搗都城北崖裡,那我們都會成為亡國奴,所以被楚北捷一戰擊潰的軍心才得以穩定,人人都拚死奮戰。"

  "上將軍想得很對,"娉婷點頭道:"堪布現在達到軍心最盛的程度,也是各種防守優勢調整到最高的時候。如果憑現在的優勢依然無法擊退東林軍,那東林軍遲早會攻佔堪布。"沙場對陣和王府內鬥智是完全兩回事,後者娉婷或者有能力一比,前者卻和對手差了幾個級數,想到楚北捷具備身為名將所需要的一切因素,而她卻要帶領一群被楚北捷嚇破膽的瀕敗之兵對抗,娉婷也不能不在心內長歎。

  但隱隱中又覺得驕傲,輪征戰沙場,天下間又有誰能比得上楚北捷?

  胡思亂想一回,才驀然想起身邊還有一個則尹正和她討論軍情,只得收斂心神,裝出主帥泰山崩於眼前而不亂的從容儀態。

  娉婷三言兩語道破則尹心中憂慮的事實,讓則尹不得不多看她幾眼,贊同地說:"小姐所言極是。楚北捷頭幾天試過強攻,雙方都傷亡慘重,從第十天開始,東林軍按兵不動,毫無動靜。我看他是想等我軍軍心渙散時才揮軍進攻,好減少東林軍的傷亡。"

  "不,"娉婷抿唇,蹙眉不語,很快又抬起頭來,臉色轉嚴,一字一頓道:"如果楚北捷停止攻城,他一定已經想到更好的辦法攻佔堪布。以他的心計手段,使出來的手段一定雷霆萬鈞,詭異至不可猜測,能迅速瓦解堪布城內的防守。"

  則尹露出懷疑的神色:"能有這樣的事?"

  娉婷先不解釋這個,轉移話題問:"我軍可有派出探子查看東林軍動態?"

  "不斷派出探子。但楚北捷對這方面非常注意,經常派遣大量士兵掃蕩他們營地附近,探子無法久留,只知道敵軍大致上沒有移動。"則尹歎氣道:"凡事冒險潛伏進去試圖刺探多一點情報的探子,沒有一個回來。"

  "這就對了,因為楚北捷正在暗中實施他的計劃。"娉婷思索著道:"上將軍,我的身份和取代主帥之位的事,暫時只讓高級將領知道,莫讓消息外傳。"

  則尹痛快答道:"小姐放心,今天來見小姐的都是我的心腹親信,也只有他們知道小姐是大王新派的主帥。另外,小姐的身份在堪布只有則尹和護送小姐來的若韓知道,我們只用小姐稱呼。這些大王已經在日前送來的王令中說清楚了。"他身為北漠上將軍,一直稱呼娉婷為小姐,自然有原因。

  娉婷表示放心地點點頭,視線幽幽一轉,移到門外筆直通外前廳的卵石道,輕輕吩咐:"那麼,我們先去上城牆看看吧。"

  登上宏偉壯觀的堪布城牆,被戰火洗禮過的大平原和兩旁的山巒叢林盡入眼簾,則尹站在身邊,指著東南方道:"那就是東林軍大營。"

  心跳起來。

  "東林軍大營……"娉婷盡力遠眺,無奈相隔太遠,連一兩面舞動的隱隱約約錦旗都看不到,更別說楚北捷如刀刻斧鑿的俊容。

  楚北捷,你知道嗎?白娉婷來了。

  逃不開,只好來了。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28 PM     標題: 第七章

  當務之急,是要弄清楚楚北捷到底會使什麼詭計。娉婷沒有獨掌大權的念頭,她向北漠王要求兵符,不過是為了在關鍵時刻可以讓北漠軍聽從她的策略對抗東林。因此除了第一天到達時與各高級將領匆匆碰過一面外,便沒有再以主帥的身份召集眾人。

  辦公的地點在則尹為她騰出的行轅內,陪同她研究戰略的只有則尹。她唯一好友的夫君,對她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主帥不但毫不排擠,反而處處為她著想,光這份磊落胸襟,就值得娉婷佩服。

  北漠軍處於劣勢,不是則尹不行,而是楚北捷確實太強。

  "小姐在想什麼?"則尹打破廳中沉默,放下剛剛才得到的最新情報問:"這次我方死了數十個能幹的前線探子,只獲得一些沒有多大用處的消息,真是得不償失。"

  娉婷心裡仍在分析才聽來的消息,沒有回應則尹的話,攤開地圖,玉指纖纖上移,指著下方右邊角落,蹙眉自言自語道:"南方過去數十裡都是連綿不盡的茂密叢林,楚北捷為何連日來不斷派兵到那裡去?"

  則尹也圍到地圖前,眉毛一揚,似乎想到什麼,旋又放棄地搖頭:"要越過南邊百裡茂林從背後攻打堪布那是不可能的。這不但要繞一個圈子,白白消耗士兵元氣,而且林中危險重重,毒蛇毒蟲不可勝數,恐怕大軍還沒有到達堪布後防就已經出現半成左右的傷亡。"

  娉婷正翻看書櫃上一大摞沉甸甸的堪布志記,聞言心中一動:"關於百裡茂林,可有相關記載?"

  "那地方陰森恐怖,肯去的人很少。"則尹道:"不過堪布前任護城官是個挺認真負責的人,曾經四處收集堪布附近的地形資料,並且集結成冊以傳後人。在這些書中應該會有一些關於百裡茂林的記載,不知道是否夠齊全清晰。小姐如果要,我這就去取。"

  他親自將另外一間書房中幾乎鋪滿灰塵的大套舊書卷取來,稀裡嘩啦放滿整個案台,心中黯然。

  希望東林王昏迷的消息可以在楚北捷使出他那到現在都沒有人可以猜出的奇計前傳到,否則若娉婷無法預先識破此計,堪布將失,堪布失守的話,等於敲響北漠國和所有北漠人的喪鐘。

  事到如今,則尹再恢復不了往日在沙場上雄視無敵的氣概,唯有寄希望於據說是楚北捷剋星的娉婷。

  這真是令人喪氣的窩囊感覺,誰叫他對上在沙場上從無敵手的楚北捷呢?

  娉婷察覺這瞬間的沉默,抬頭打量則尹,妙目中閃過諒解的精明光芒,悠然歎道:"上將軍已經幾天沒有合眼?養精蓄銳才可以對抗敵人,去好好睡一覺吧。"

  "我還可以支持。"

  娉婷淡淡一笑,柔聲道:"上將軍若強撐的話,豈不正中楚北捷下懷。他最拿手的就是用計迫得敵人日夜警惕,精神不濟,等磨到一定時候,不待他攻城,守軍已經不戰而潰了。"

  則尹凜然警惕,點頭道:"小姐說得對,過度的緊張反而消耗我們自己的元氣。"嘴角勾起一絲苦笑,坦白道:"不瞞小姐說,自和楚北捷交戰以來,我便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今晚一定要舒舒服服睡個好覺,養足精好和東林軍廝殺。"

  他長身而起:"待巡視兵營一輪後,我便去睡覺。"推門去了。

  東林大營內,除了負責守夜詢查的人,其餘士兵早睡入甜甜夢鄉。

  沒人擔心會被北漠軍夜襲,在北漠軍屢次不知死活的貿然夜襲失敗後,不會再來一次吃力不討好的嘗試。

  更沒人擔心是否能突破堪布,取得最後的勝利衣錦榮歸,他們有天下無敵的統帥 ,只要鎮北王旗仍在,他們堅信只要旗幟指向的地方就是他們的方向。

  鎮北王旗,此刻正高高插在大營最中央的帥帳上,迎著百裡茂林從遠處送來的強勁山風招展,獵獵作響。

  帥帳門縫處漏出光亮,楚北捷仍未入睡。金片墜織而成的戰甲掛在帳壁上,偶爾反射著晃動搖曳的燭光。漠然靜靜站在一旁,等待楚北捷說話。

  自從遞上探子的最新回報,楚北捷就沒有作過一聲。

  良久,楚北捷才將手上的軍報放回案幾上,不動聲色問道:"那位忽然接替主帥之位的小姐,會是何人?"

  一個熟悉而且被忌諱的名字電光火石間閃過漠然眼前,他微微後移一步,垂首道:"那新主帥的真實姓名和來歷都被敵軍視為機密,屬下派出去的人尚未查探到消息。"

  楚北捷坐下,掃一眼漠然,溫言道:"我們猜到一處去了。"

  漠然愕然,抬頭猛然對上楚北捷犀利的眼神,猶豫著問:"假如真是那人,王爺打算如何處置?"

  "有什麼不好處置的?"

  "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對方主帥是否就是她,那原本定下的計策,明早是否……"

  楚北捷擺手道:"漠然過慮了。叫探子不必再查探敵軍主帥來歷,如果來的真是白娉婷,她應該能在黎明前憑我軍動態猜出我的計策。"

  漠然斗膽問道:"假如來的真是她,而她卻沒有及時猜出王爺所想,豈不會隨北漠軍一同葬身堪布?"驟然碰上楚北捷掃過來劍一般冷冽的目光,立即聰明地閉嘴,不再作聲。

  "猜不出……"楚北捷似乎心中也覺得焦躁,站起身來踱到帳門,一把掀起垂簾,仰頭靜觀天上的明月。呼吸著夜空中清冷的空氣,終於壓下心頭躁動,眼中射出決斷,沉聲道:"她若沒有這等聰慧,又怎值得本王深愛?"他轉身看著手下心腹大將,笑道:"看你的樣子心中還有疑問,痛快說出來吧。"

  漠然深知這是楚北捷的心病,可大戰在即,主帥的意思絕不可以模糊了事,斟酌著問:"王爺不是要生擒白娉婷嗎?"

  "漠然覺得我要生擒白娉婷是為了報仇?"楚北捷淡淡道:"你記住,主帥不可以執著於一次的勝敗,那會成為你的致命傷。我想生擒白娉婷,是因為我佩服她。"他俯身掃開案上雜物,再次鋪開已經熟看過無數次的羊皮地圖,目光深邃如他凝視的是那一個唯一能在他夢中繾綣不去的女子,答漠然道:"假如不再使我佩服,那又何必定要生擒?"

  "王爺可曾想過……"漠然斂眉道:"即使她可以猜出王爺的妙計,也沒有辦法可以作任何抵擋。"

  "你錯了。只要她能猜出來,就能抵擋。"楚北捷從容不迫道:"旭日東昇時,就讓本王看看她是否這世上最值得我愛的女人吧。娉婷啊娉婷,你要真敢到堪布城來,就千萬不要讓本王失望。"

  堪布城內,則尹剛剛睡下。

  才剛剛睡下,又立即被夜深人靜中分外響亮的拍門聲吵醒了。敢三更半夜闖進他的住處敲門的只有一人,這人他於公於私都不能對她的冒昧表示任何不滿。

  "我想到了。"不知是由於興奮還是憂慮,娉婷蒼白的雙頰此刻染上兩片淡淡紅暈。她手捧一卷看來年日已久的書卷走近屋內,先把燭台調亮移到桌上一角,再將書卷攤在桌上,邊道:"幸虧看完前任守城官的志記後又去翻了翻其他的老書,不然真會待我軍傷亡無數後仍不知道吃了什麼虧。上將軍請看這裡。"

  則尹低頭看她纖纖玉指點處,濃眉微揚:"毒蜂?"

  "此蜂只在堪布附近山脈出現,巢穴據記載應該在林木茂盛的地方。毒蜂毒性劇烈,只要被它們輕輕蟄上一針,野牛也會不支倒地。娉婷素來醉心草藥之術,對這毒蜂也曾經略有耳聞,今天幸得將軍提醒,腦中隱隱約約覺得不妥,所以連夜查閱書卷,總算找出它來。"娉婷看見則尹臉上難以隱瞞的不以為然神色,直言相問:"上將軍是否覺得有何不妥?"

  "小姐是猜測楚北捷打算用毒蜂攻擊我軍?"則尹道:"此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卻困難。這種毒蜂我知道,更曾有幾個東林兵被蟄身亡。毒蜂雖然厲害,但要使一個城市的城防崩潰,卻難以做到。哪有這麼多毒蜂來蟄人?"

  娉婷早思考過這個問題,耐心解釋道:"這就是楚北捷派人到百裡茂林的原因。那裡是毒蜂的巢穴所在,只要在那裡才能收集到足夠的毒蜂。"

  "楚北捷雖然厲害,也不是無所不能。他不是北漠人,怎麼知道有毒蜂的存在並且利用毒蜂?"

  娉婷歎道:"上將軍竟到這個時候仍低估楚北捷的能力。他數萬兵馬駐紮附近,手下定有士兵曾被毒蜂奪取性命,以楚北捷的為人,一旦知道附近有這種可供利用的天然武器,肯定會立即派人查探毒蜂習性好加以利用。這也是東林軍最近沒有攻城的原因。"

  則尹仍搖頭不語。

  娉婷毅然道:"書卷上記載,毒蜂對三花樹的汁液特別敏感,從遠處就可以察覺到三花樹的汁液味道,而三花樹的汁液可以使毒蜂狂性大發。堪布城外東西兩側就有大片三花樹林,假如楚北捷想用毒蜂攻擊我軍,一定會命人暗中砍伐樹林。只要將滲著汁液的三花樹枝用弓箭射進堪布再放出大量毒蜂,守軍將士必定死傷過半。等毒蜂盡去後東林軍再攻城,立即可以突破北漠的最後一道防線。"

  則尹見娉婷說得情況嚴重,不由將信將疑起來,聞言道:"我立即派人查看城外東西兩側三花樹林,看是否被人砍伐過。"當即叫來隨身親兵,吩咐下去,才轉身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楚北捷用計之詭異大膽,實在出人意料。不過則尹還有一點不明白,"頓了頓,方道:"恕則尹直言,此計實在匪夷所思,小姐對自己的猜測到底有幾分把握?"

  "幾分把握?"娉婷稍愣,收斂識破敵軍奇策的興奮,悠自坐下撫著髮髻,怔怔片刻,擠出一絲淒滄的微笑:"對這樣不可思議的怪計,若說我有十分把握,上將軍心中定然覺得可笑。可是不知為何,當我猛然想到毒蜂之計時,卻打心底肯定那是楚北捷會做的事。"她朝則尹勉強扯動唇角,不無自嘲地道:"若白娉婷不能猜到楚北捷的心思,對北漠來說還有什麼用?"

  屋內燭光閃動,屋外流螢飛舞。

  明月高懸,普照城內城外。城內城外,都有夢鄉中思家的戰士,他們的生或死,繫於高高在上者一念之間。

  猜中,或猜不中,只教人越發覺得這是一場殘忍的遊戲。

  對手,偏偏是他。

  娉婷撫過自己的發端,再溫柔,抵不過他的指,曾那麼輕輕的、一點點的掠過如絲的發,在夜中逸出一絲悠然的笑,說一聲:"這是我的。"

  誰知心碎成這般,也無人來疼。

  "上將軍可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麼?"

  "小姐的心思,則尹實在猜不出來。"

  娉婷憫唇,淺笑:"和將軍一樣,想好好睡一覺。"眉心緊得發疼,用指尖輕輕揉著,淡淡道:"遇上楚北捷,誰又真能安心睡個好覺?"

  忍不住歎口氣,娉婷對自己微微搖頭,主帥是不該歎氣的,她到底不是個好主帥。

  月下伊人,默然懷愁。則尹暗悔失言惹起娉婷傷感,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還有一事我們必須弄明白,被毒蜂蟄到是否有藥可治。"

  娉婷愁眉道:"這是另一個我肯定楚北捷會使用毒蜂的原因。蜂毒一進血液就會致人於死,可是如果在未被蟄到前先喝下混合了三花樹汁液的草藥,卻可以預防蜂毒。書卷上記載,從前要進入百裡茂林的人都會熬藥服用,以防備毒蜂襲擊。只要東林眾將兵預先喝下這種草藥,就不用擔心被毒蜂誤傷。"

  "既有這樣的事?"則尹濃眉擠成一團,摸著下巴的大鬍子道:"如果東林軍在攻城時放出毒蜂,我們的士兵躲則無法守城,不躲則必遭蜂蟄。"

  忐忑不安間,派去的親兵已經急跑回來,進門便跪倒,大勝稟報:"上將軍,城外東西兩側的三花樹林果然都被人砍了。"

  則尹霍然轉身,厲聲道:"怎麼會被人砍了林子也不知道?"

  親兵不知道裡頭玄機,但也心知不妙,連忙道:"東西兩城離城牆很遠,自從上將軍下令集中兵力嚴守城牆,就撤回在那裡駐守的千人隊。東林軍定是大批出動,偷偷砍伐了樹林,隨後迅速離開,竟沒讓我們城中的守軍察覺到異常。"

  娉婷插了一句:"仔細查看過被砍的三花樹沒?能猜測大概砍了多長時間?"

  "被砍的樹幹已經結膠,看來至少是前天的事。"

  則尹與娉婷交換一個"果然如此"的眼神,咬牙道:"傳令!立即支起大鍋準備熬藥,你領一千精兵去三花樹林,將剩下的樹全部給我砍回來。"

  "慢!"娉婷揮手制止,徐徐道:"且不說楚北捷是否會在樹林埋下一支奇兵等我們自投羅網,就算真能集到足夠的三花樹枝,現在熬藥也來不及了。上將軍,天將亮。"往窗外一指,天已灰白。

  "楚北捷未必料到我們能猜中他的毒蜂之計,毒蜂也未必已經收集齊全。"則尹瞪著天,沉聲道:"只要他不是今天攻城,我們就能趁其不備,大勝一場。"

  娉婷歎道:"楚北捷不會做冒失的事情,砍下三花樹一天半就可以熬出藥給士兵服用,剩餘的三花汁液用來引導毒蜂。三花樹前日被砍,到今天,他已準備齊全。"

  則尹猛地一震,瞪圓雙眼,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聲音:"那我們該怎麼辦?"

  娉婷沒有立即作聲,反而踱到窗前,伸手將原先只開了一半的窗子推得大開,閉上眼睛深深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氣,待清涼空氣在感覺憋悶的胸膛中轉了一圈,緩緩睜開雙目,冷然道:"上將軍不必擔心,娉婷從北崖裡出發前就已經料想到會有今日。歷來在沙場上和楚北捷碰頭的人都沒有什麼好下場,除非他故意示弱。"當年歸樂邊境一戰的情景掠過腦海,娉婷頭倚窗上,極目遠眺片刻,方徐徐轉身,悠然笑道:"不知堪布是否還能找出一把不缺弦還可以彈奏的琴,娉婷忽然琴興大發呢。"

  "彈琴?"

  "而且要在城樓上,楚北捷可以聽見的地方彈。"

  則尹臉色大變,搖頭道:"小姐雖然和楚北捷不是尋常交情,但如今兩軍對壘,開不得玩笑。小姐出現在四周空曠立入敵人視線的城樓,別說毒蜂,恐怕楚北捷奮力一箭就能奪小姐性命。他那三百石強弓的厲害可不是胡吹的。"

  "我是主帥,上將軍不依,娉婷可要出動虎符了。"娉婷擺起主帥架子,噗哧一聲笑出來,見則尹一臉嚴肅,又覺得心裡不安,軟聲道:"將軍定受了陽鳳囑咐,要處處照顧娉婷。何苦來由?若楚北捷真肯賞娉婷穿胸一箭,說不定對娉婷是一種難得的解脫呢。"說罷跨出門來,裊娜去了。

  東林軍中,士兵早已甦醒過來。每人輪流到大鍋前仰頭喝下一勺味道不算太糟糕的草藥,各自集隊列陣,刀刃在手。

  數十個圓鼓鼓的大牛皮袋子被楚北捷的親兵小心翼翼每人一個拿在手上,嗡嗡聲縈耳不去。

  另一隊人馬渾身包裹嚴實,正將剛剛才完工,上面還黏著汁液的三花樹枝作的弓箭成批上鞍。他們將要執行的任務,就是將這些可以引發毒蜂狂性的三花箭射入堪布城中。

  他們負責這個,自己身上當然也不免會沾上若干招惹毒蜂的味道,雖然喝下可以預防蜂毒的藥,不過挨蟄畢竟不是好受的事,因此還是穿的嚴嚴實實,手腳鼻臉都用鐵罩遮擋。

  楚北捷帶著漠然等一眾將領巡視一遍,查問各項事宜,直到再無紕漏,才返回帥帳。

  "兵臨城下時,她會在哪?"入了帥帳,楚北捷皺眉發問。

  眾將中只有漠然明白楚北捷的心事,卻也明白楚北捷不過是借此問疏解心中的煩悶,有關主帥的男女之事,最聰明的方法當然是和大家一同裝傻,便不言語,只站在一旁靜候楚北捷發令。

  等了好一會,仍不見楚北捷發令,眾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敢打斷楚北捷的沉思,都對漠然猛使眼色。

  身為副帥,漠然硬著頭皮上前道:"王爺,時辰已到。"

  "好,"楚北捷從沉默中抬頭,環視一干心腹大將,從容笑道:"本王已經很久沒有嘗到滿懷期待的興奮感覺,今天卻是一個例外。當兵臨城下的時候,這場堪布攻城戰或許會成為一場更有趣的戰爭,它也許是一個結束,也可能只是一個開始,一切……只看堪布城內的主帥是否真值得本王全力以赴,不惜一切得償所願。"眼中神光炯炯,喝道:"出發!"

  眾人齊聲稱是,帥令層層傳出,直達每一個鬥志昂揚的東林士兵。

  氣勢浩蕩的東林軍,終於在短暫的休戰後,脅鎮北王赫赫之威,正式兵臨堪布城下。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29 PM     標題: 第八章

  戰鼓雷動。

  東林陳兵堪布城下,整齊兵列,人人眼中冒著噬血光芒,刀光閃閃,蕭殺氣盛,只等主帥一聲令下。

  帥旗移動,號角長吹,洶湧的兵潮從中裂開一處通道,眾將簇擁著主帥出現。

  娉婷在城樓上驟然瞇起鳳眼。

  楚北捷,東林主帥已到,騎在高頭大馬上,顧盼生輝,英姿颯爽,三招取敵將性命的寶劍懸在腰間,馬鞍上斜掛三百石強弓。

  隔著城門前荒蕪的空地,一個上瞧,一個下望,視線在半空中相遇,交擊出火花。難以言喻的激動,從足心湧向喉頭。

  他在千軍萬馬前從容不迫威風凜凜,她在城樓上袖起翩翩乘風欲飛。

  相視的電光火石間,娉婷幾乎軟倒。手腳失了力氣,身子象被抽乾了血似的,眼前一陣模糊,身軀微晃,暗暗扶著石柱,才搖搖欲墜地站穩。

  低頭,看不見兵臨城下,她眼裡只有那雙眼睛,深邃得似要吞了她,灼熱得似要燒了她。

  不見血色的唇間擠出一絲苦笑,何用千軍萬馬,只是一個眼神,楚北捷已讓她魂飛魄散。她恨不得看清他每一根毛髮,忍不住移前兩步。

  「小姐小心!」留下負責護衛的若韓在後面小聲喚道。

  猛一回神,腳步才在高達數丈,毫無遮攔的城樓邊沿堪堪停住。

  「小姐?」

  娉婷怔怔回頭,哦,她是主帥。堪布的將來、北漠的將來,連同陽鳳和孩子的將來,都在她一念間。

  黯淡的眸子逐漸回復神采,移動蓮步,坐到早已預備好的古琴前。

  淨手,焚香,一絲不苟都做過,娉婷淡淡吩咐:「傳令,依計行事。」

  「是。」

  城下,楚北捷的視線不曾離開城樓上淡薄的身影。

  她什麼都不怕,一如他所料想。

  還是那樣坦然無懼,偏偏一舉一動,弱不禁風中,帶著只有她才能有的堅強果斷。

  漠然扯動韁繩,靠近楚北捷,低聲道:「王爺,果然是她。」

  仰頭看去,高高城樓上,一道纖柔身影。

  「她猜到了。」楚北捷沉聲道。

  「是否立即施放毒蜂?」

  楚北捷正要回答,濃眉猛然一擰。

  錚!琴音,從城樓上飄然而來。短促一聲,急而尖利,淒然動人,像針尖刺進人的心窩。

  楚北捷能叫人心驚膽戰的虎目複雜地盯著城樓上的淡薄身影,驟然瞇起,輕道:「弦斷了。」

  錚!又一聲,淒厲更勝前聲。

  「第二根。」

  錚!

  「第三根……這就是你的退敵之計?我的小娉婷。」楚北捷定定注視城樓,心領神會的笑意從俊臉上一掠而過,舉手在半空中輕揮,低喝:「傳令,退兵二十裡。」

  「退兵?」漠然大詫。

  眾將面面相覷,一起看向主帥。

  「退兵。」吐出兩個字,楚北捷最後看一眼屬於他的女人,勒轉馬頭。

  「王爺有令,退兵!」

  「傳令,退兵!」

  「退!退!」

  腳步轟然,東林軍潮水似的退去。

  楚北捷一馬當先,走在最前,臉色如常,看不出端倪。漠然忐忑不安揮鞭跟隨,也不敢貿然說話。

  楚北捷策馬奔了片刻,放緩速度,讓漠然與他並肩而行。

  「若攻城,娉婷會以身徇城。毒蜜放出,她勢不能倖免。」

  「這就是她的抵擋良策?」漠然小心斟酌道:「這樣說來,王爺如果希望娉婷姑娘安然無恙,就不能使用毒蜂之計。她也算大膽,竟以身犯險。若王爺不念舊情,豈不白白送了小命?」

  「只此一句,已知你識我不如娉婷。」楚北捷笑道:「我是絕不會下令攻城的。她現在是北漠軍權最高的主帥,代表北漠王在軍中的威望,不惜以身犯險,正是要樹立她對強兵夷然不懼的形象。假如我們在眾目睽睽下用這種手段害死娉婷,將激起北漠眾兵最後的熱血,縱然拿下堪布,被她壯烈赴死而激勵的北漠人民將會前赴後繼,不惜一切攻擊我們一路直奔北漠都城的疲軍,使我們的傷亡達到不能想像的程度。一個國家的人被熱血振奮時,是無法用強兵鎮壓的,這股由她生命換來的逆流最終將令我東林失去北漠。」

  漠然恍然大悟,低頭暗中品味,又歎道:「不但如此,假如王爺出手,將給世人留下用毒物加害手無寸鐵女子的印象,王爺光明磊落的名將風度蒙塵,這定會嚴重打擊我軍上下如虹的氣勢。此消彼長下,佔領北漠之戰再不是我們預料的局面。」

  楚北捷欣賞地看漠然一眼,握著韁繩淡然道:「她雖然使了攻心之計,但卻讓我不得不感激非常。要不是對我信任到了可以托付性命的地步,她斷斷不會行這一計。」

  漠然聽楚北捷心情甚好,也朗笑道:「所謂棋逢對手,王爺不也立即回敬一招,痛痛快快撤兵二十裡。天下男人雖多,卻沒有多少人能為她毫不猶豫放棄一座城池。」笑後又輕歎一聲,恭敬問道:「王爺請恕漠然駑鈍,漠然心中仍有一個疑問。」

  楚北捷哪能猜不到心腹愛將想問什麼,唇角勾除一絲邪魅的微笑:「即使沒有任何理由,本王也不會下令攻城。失去白娉婷,將是我楚北捷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區區一座堪布城池,怎及她半根頭髮。」

  漠然也早料到主子的心意,不過親耳聽他道來,依然忍不住心頭頓時湧起男子漢的豪氣,讚道:「娉婷姑娘福氣不小,竟得王爺眷愛。可我軍接下來該如何辦,是否一直停在二十裡外?」

  楚北捷心中已有定計,凝視前方,道:「三個時辰後,發兵攻城。」

  「攻堪布?」漠然不解道:「即使不用毒蜂,只要娉婷姑娘仍孤身留在城樓上,我們就無法發動進攻。因為僅是射上城樓的亂箭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漠然啊,你識我不如娉婷,識娉婷也不如我。」楚北捷胸有成竹道:「以身犯險之計她只會用一次,每次兵臨城下都用自己性命要挾,我楚北捷看上的女人才不會這麼沒出息。我敢保證,當大軍再次到達堪布城下,她已經另行想好應對之策。」說罷仰頭長笑,豪氣滿腔道:「有她在,堪布之戰將變得前所未有的精彩,這會是我楚北捷一生中最令人感歎的戰役。」

  漠然卻大感頭疼:「王爺終於遇上難得的對手,勝負豈不難料?」

  「記得我定五年之約時留下的寶劍嗎?」

  「記得,是王爺最心愛的離魂。」

  「此戰本王必勝,戰利品就是未來的鎮北王王妃,」楚北捷油然道:「娉婷雖聰慧,卻已離魂,為我--楚北捷離魂。」

  猛抽一鞭,意氣風發,踏塵而去。

  三個時辰後,東林大軍轟然再臨,氣勢更勝從前,見識過自家主帥超凡氣度的士兵們精神抖擻,準備最後必勝的堪布之戰。

  帥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楚北捷從容鎮定,騎在馬前,凝視面前沉默得異常的堪布城。

  派出的探子飛報:「稟王爺,堪布城中竟然無一兵一卒,北漠軍不戰而撤!」

  眾將震動,連楚北捷也皺起英挺的眉,沉聲道:「再探!」

  「是!」

  「漠然,」楚北捷點名道:「你說說。」

  漠然思索片刻,徐徐道:「當務之急為摸清楚北漠大軍動向。如果他們撤往北崖裡方向,我軍可銜尾追擊,一舉擊潰敵軍。如果他們繞過堪布,反而屯兵南邊的百裡茂林,那可就不妙了。」

  正商議間,探子再報,飛身拜倒,高聲稟道:「王爺,北漠軍入了百裡茂林!」

  各將臉色大變,顯然想到北漠主帥的用意。雖然冒險,但確實是目前最可行的策略。

  「北漠大軍屯兵百林茂林,既可隨時出動突擊我方糧草畿重,又可斷我軍退路,隔斷王兄繼續派來的援軍,假如我們繼續深進北崖裡,將成為孤軍。」楚北捷默然半晌,忽然朗聲笑道:「剛剛識破毒蜂的來歷,竟讓你立即想到利用百裡茂林,娉婷啊娉婷,叫本王怎不愛你敬你。可此計並不能徹底阻礙我軍,只能多拖延幾天時間而已,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笑罷,面色漸轉凝重,沉聲道:「駐兵堪布,神威將軍全權指揮。」

  揮手召來令箭,遞給神威將軍君捨,楚北捷冷冷一笑:「本王親率一萬精兵,破她百裡茂林中的大軍。」

  「王爺三思,北漠軍人數不下五萬,一萬精兵恐怕不夠。」

  「一萬足夠了,」楚北捷以睨視天下的豪氣,含笑輕道:「沒本事怎能奪得美人歸?娉婷啊,楚北捷這次要你輸得心服口服。」

  一萬精兵,繼北漠大軍後,發往連綿百裡,人跡罕至的百裡茂林。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30 PM     標題: 第九章

  楚北捷領兵入了百裡茂林,先挑了一處林木並不茂密的地方紮營,傳令多派能幹的探子深入叢林打探北漠軍動向。

  他和漠然入了臨時支起的帥帳,兩人攤開地圖仔細研究起來。

  「百裡茂林延堪布山脈延綿近百裡,許多地方至今無人曾經到達,北漠軍不會太過深入,最適合他們駐紮的地方,是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楚北捷手指移動,分別指出地圖上的三座山頭。

  漠然沉吟道:「北漠軍將近五萬人,不可能真的消失在百裡茂林中,探子一定能探出他們的去向。不過如果他們選擇居高臨下點擺出只守不攻的陣勢,只怕我軍難以速戰速決。」

  楚北捷微微一笑,溫和地問:「漠然可知本王為什麼只率一萬精兵追擊?」

  漠然得他點撥,眼睛一亮:「王爺是想誘他們來攻?」

  「北漠軍自與我軍交鋒,節節受挫,他們需要一場大勝來振奮軍心。」楚北捷笑而不答,視線重轉到羊皮地圖上,往西南方一個高峻的山峰上一指,篤定道:「若我所料無差,娉婷將屯兵在這。」

  「王爺剛剛才說適合北漠駐紮的地方有三個,為何忽然又認定是這個山峰?」

  「駐紮的地方雖然有三個,但最適合娉婷胃口的,卻是這裡。」

  漠然猶想再問,帳外一聲高喊:「稟王爺,探到北漠軍下落。」

  「進來,說。」

  探子進來跪道:「北漠軍駐軍典青峰。」正是楚北捷剛剛指定的山峰。

  楚北捷滿懷信心地微笑,轉頭對漠然道:「漠然不是奇怪本王為何能猜出來嗎?只因為這典青峰山勢險惡,而且地圖上標明,典青峰山腰處有一條奇特的山河,這河是附近數十條清流的源頭。」稍頓,方問道:「如果換了漠然是北漠軍主帥,會如何應對我這一萬精兵?」

  漠然也是沙場老將,聞言應聲道:「行軍打仗向來紮營都選擇靠近河流小溪的地方,就是為了方便士兵戰馬取水飲用。我若是北漠軍主帥,會搶先占穩水源,在水中下毒,癱瘓敵軍的戰鬥力。」

  「此計只能趁我軍陣腳未穩時方能施行,不然等我們弄明白地形,清楚她坐擁水流源頭就晚了。娉婷以為我軍勞師遠征,未必對百裡茂林瞭解,怎知道本王最重視地利,每到一個地方必先全面查看地形。」說到這兒,楚北捷不由朗笑道:「所以本王料她必會於今晚下毒,隨後派軍下山,圍剿我這一萬精兵。」

  漠然看楚北捷神色,知道主帥已經胸有成竹,拱手道:「王爺請發令。」

  楚北捷掀開帳簾,仰頭凝視被雲霧籠罩的峻拔山峰,思緒萬千,沉默後帶著期待的語氣道:「娉婷自持心有妙計,又認定交戰場地在山下,山上帥營防守一定不嚴,我們就讓她大吃一驚吧。」猛喝道:「傳令!每人砍樹枝紮成一個假人,穿戴上外套盔甲,放置在空營帳周圍,務必使敵軍探子以為我軍正紮營休息,以備明日奮戰。」

  漠然忙掀帳傳令。

  帳外眾兵都忙活起來,喧聲不斷。不一會,漠然回來稟報:「已按王爺的吩咐辦了。」

  楚北捷點頭,穿戴起盔甲,一手提寶劍,跨出帥帳,喝令:「全體上馬,走雲崖索道,奇襲北漠帥營!」

  眾兵轟然應是,留下空空如也的帳篷和近萬個惑敵的假人。

  一萬精兵,借茂林這最天然的掩護,無聲無息,潛上典青峰對面的山峰腰間,將通過橫越兩峰,高高掛在半空中,令人看之心寒的雲崖索道,偷襲娉婷所在的帥營。

  北漠軍中的情勢,確實如楚北捷所料。

  娉婷將五萬兵力大部分留在水源附近的山腰處,帥營則駐在離峰頂較近的地方,佔據高處之利,可以鳥瞰附近地形。

  其他大將都在山腰處管著大軍主力,帥帳此刻只有娉婷、則尹、若韓,三人正圍成一圈,研究他們所能找到的百裡茂林最詳細的地圖。

  「妙計!「則尹拍腿歎道:「小姐果然不愧是最有資格做楚北捷對手的人,東林軍初入百裡茂林,定不瞭解地勢,趁他們還未明白過來,先在水中下毒,則尹在天色掩護下率軍殺入敵營,哼,希望這一萬東林兵由楚北捷,讓他嘗嘗我北漠男兒的厲害。」

  若韓眼中流露仰慕之色,拱手道:「若能生擒楚北捷,小姐會因為此計成為第一位名動四國的女將軍。」

  娉婷沒有絲毫得色,唇邊反而隱約露出哀怨,歎道:「上將軍且莫高興得太早,娉婷方纔所說之計,使在旁人身上定能成功,卻絕對不能用在楚北捷身上。」

  則尹正笑得暢快,聞言愕然道:「這是為何?」

  「楚北捷是當世名將,思慮周全。他曾派兵深入林中捕捉毒蜂,又怎會不命人探路,瞭解百裡茂林的地形?低估對手是為將的致命傷,如果貿然以為佔據區區一個水源就可以讓楚北捷摔跟頭,那今晚被俘的將是娉婷自己。」

  若韓臉上變色道:「楚北捷竟真的如此厲害?那我們該怎樣應對?」

  娉婷凝神細看地圖,朝若韓柔柔一笑,從容道:「楚北捷在得到探子回報我軍駐紮典青峰後,不需片刻就能識破我們佔據水流源頭,下毒再施以突襲的計策。不瞞兩位將軍,娉婷選擇典青峰駐紮,正是為了給楚北捷造成這個錯覺呢。」

  連說了許多話,耗了不少精神,娉婷臉頰染上兩點嫣紅,稍喘口氣,水銀般的眸子靈巧轉了一圈,才接著道:「楚北捷用兵好險,當楚北捷以為識破了我們的計謀,會先發制人,尋一條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徑,突襲我們在他想像中應該空虛的帥營。」

  則尹和若韓聽得心悅誠服。

  則尹臉上的大鬍子一抖一抖道:「我們在帥營中埋下重兵,讓楚北捷有來無回。」

  娉婷卻搖頭道:「這並不是最好的法子,典青峰這處並不適合設埋伏。」

  「有一事還請小姐指教,」若韓深思道:「小姐剛剛說楚北捷會尋一條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徑,依小姐的意思,該是哪條路?」

  「若韓將軍說到重點了呢。」娉婷欣然道,纖纖玉指往地圖上一點。

  則尹和若韓齊齊低頭一看,均愣了愣。半天,若韓才舒出一口氣道:「楚北捷竟敢領一萬兵馬過這出了名的雲崖索道,他好大的膽子。不過假若我軍對他的行蹤一無所知,他確實會得手。」

  「他善用奇計,這次自討苦吃。」則尹冷哼道:「我這就領兵下山,繞到他身後,給他一個驚喜。」朝娉婷拱手道:「請主帥下令吧。」

  娉婷淡淡一笑,取過令箭,用黃鶯般的悅耳聲音發令:「則尹上將軍聽令,本帥命你盡起大軍,下山截斷敵軍後路,務必將這一萬精兵圍堵在對面壁雷峰上。」回心一想,又覺得有點不妥,低聲吩咐道:「我軍兵力遠勝楚北捷,擺出陣勢,圍堵即可。沒有我的帥令,不可擅自攻擊。」

  「這……」

  娉婷拿出主帥架子,擺手道:「楚北捷乃東林軍主帥,又是東林王親弟,生擒了他,東林大軍即去。」接著取出另一道令箭,喚道:「若韓將軍。」

  「末將在!」

  「請將軍另領一百兵,割斷雲崖索道,使東林軍不能到達典青峰。」

  若韓接過令箭,高聲應是。

  娉婷囑咐:「若韓將軍是沙場勇將,完成這個任務後,不必回來覆命,可自行下山助上將軍一臂之力。」

  諸事處理妥當,娉婷才長長呼出一口氣,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知道費神過度,忙坐下閉目養神。

  大部分人馬隨則尹下山,意氣風發地出發,準備反偷襲一直把他們壓制得苟延殘喘的勁敵。

  半晌人生馬蹄喧鬧後,四周漸漸安靜。

  娉婷靜坐在帥帳內,傾聽寂寞一絲一絲醒來,在空中無聲飛舞。

  又是一計。

  計中有計,她皺眉,忍不住習慣性地伸手,揉揉陣陣發疼的眉心。

  倦了,乏了。

  短幾上的兵符直叫人看得刺眼,定下無數計謀後,才驀然想起這不再是從前的演練兒戲。她每一個字,都將使許多渴望著歸家的士兵死去。

  而楚北捷,為她退兵二十裡的鎮北王,再次看錯了人。

  他定料不到白娉婷,竟真能這般心狠手辣。

  眼睛幹幹的,流不下半滴晶瑩淚兒。安靜的百裡茂林,暗流湧動,殺戮潛藏。娉婷緩緩站起,目視威嚴肅穆的帥營,怔怔走出帳門。

  典青峰一役,將阻擋你前進的腳步。

  北捷,是我,又是我,為了陽鳳,為了千萬流離失所的北漠人。

  心疼和懊悔來得無聲無息,刺傷五臟六腑,恨不得這統統化為一場可以甦醒的夢。

  「這是前世的冤孽麼?」娉婷咬破紅唇,哽咽不能語。

  血,和這連連環環的計,怎對得起曾插在發端那朵弱不禁風的雛菊?

  想他,想他!娉婷疼得捧著心窩,搖搖欲墜。她是主帥,她答應過陽鳳,和她肚裡的孩兒。

  離魂,少爺說得沒錯,她已經離魂。無處安家,芳魂盼著隨風而起,到千裡之外的鎮北王府,再摸一摸蒙上塵埃的古琴,彈一曲英雄佳人。

  可惜山風不肯如人意,只吹亂她的髮鬢,吹不動她孤零零的魂魄。

  「百年如夢,這個夢真長啊,」站在風中,娉婷輕聲喃喃;「苦透了……」

  則尹正領兵潛向他所在的地方,血色將染紅天邊。

  若韓則也許在毀索道。

  明悟來的無情--一切已無可挽回。

  也許她和他,本來就沒什麼可以挽回。

  想想也可笑,定下計策後,她這個主帥彷彿已經沒有多大的用處,只剩胡思亂想的空兒。兩個時辰後,該是則尹截到楚北捷的時候。

  若楚北捷被俘,他一定恨她入骨。

  但他神勇蓋世,也許會逃去。心突突跳起來,彷彿為他逃去喝彩似的。但他還是會恨她入骨。

  一陣心灰意冷。

  若楚北捷戰死……娉婷一直避免想這個,但又忍不住折磨自己似的想。

  「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陪你一道死。」依稀是自己說過的話,那時她在楚北捷懷裡,溫柔得像要化成水。

  娉婷咬著唇微笑,若楚北捷死了,最好不過,便把命賠給他吧。

  「便把命給你吧。」不經意吐出幾個字,才驚覺自己快癡了,不知什麼時候坐在營地的草地上,讓來來往往走過營地那幾個留下負責保護主帥的親兵驚訝地瞅著。

  臨時改了尺寸,襯出不盈一握纖腰的戰袍沾上細灰。娉婷站起來,暗歎自己又走了神。

  「殺啊!」

  「殺殺殺!」

  未回到帥帳外,驀然殺聲震天。

  娉婷吃了一驚,猛地轉身,漆黑眸子驀然瞪大。

  東林軍!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殺啊!活抓敵帥!」

  「王爺有令,敵軍將領要生擒!」

  楚北捷的帥旗在營地外圍出現,林中連綿不絕衝出東林兵。

  血光滿天。

  「保護主帥!保護主帥!」留守的親兵奮力迎戰,無奈大部分兵力早跟隨則尹而去,哪抵擋得過如狼似虎人數多上幾倍的東林軍。

  親兵們渾身浴血,手持寶劍簇擁過來:「帥營保不住了!小姐快上馬!」

  保不住?

  輸了,她輸給了楚北捷,兵敗如山倒。

  她到底還是輸了。

  娉婷瞪大眼睛,昏昏沉沉,被眾人拚死送上駿馬。一張被鮮血和塵掩住的臉跳進她的眼簾:「小姐!帥營抵不住了!快跑!快跑!」

  要將人震聾的狂吼和士兵們臨死前淒厲的慘叫同時傳入耳內,娉婷終於醒覺過來。

  「抽鞭,跑!跑啊!」

  滿耳都是聲音,血光染紅漆黑眸子。親兵們將娉婷送上馬,自返身與已經殺入帥營的敵人肉搏。

  「啊!」又是一聲慘叫。

  娉婷轉頭,驚惶的視線碰上一道叫人停住呼吸的眼神。

  楚北捷騎著馬,就在營外,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冷冷看他輕易破敵軍帥營的戰績。

  北捷,你要殺我?

  目光相遇,娉婷已經心碎了。她從不知心可以碎得如此輕易,沒個聲響,化成千萬瓣。

  淚眼婆娑中,楚北捷正策馬越過營地邊緣的圍欄,娉婷驟然驚覺。

  下意識地,她勒轉馬頭,揮鞭。

  跑吧跑吧,在百裡茂林中狂奔,逃開這人,再不要相見。

  這感覺如此熟悉,像當日羊腸絕崖的重演。

  同樣肝膽俱裂,心痛似絞。

  「娉婷!」身後傳來楚北捷的吼聲。

  娉婷閉上眼睛,抽鞭,風呼呼刮在嫩白的雙頰上。

  別追,已經無可挽回,沒什麼可以挽回。白娉婷已離魂,魂回不了昔日的敬安王府,也回不了你的鎮北王府。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淚水模糊雙眼,婆娑中,依稀看見往日一個溫柔的笑容。

  永不,永不,相負。

  原來一心一意,這般難。

  揮鞭,再揮鞭!不顧刮得臉生疼的風,只要逃出他的眼簾,逃出他呼吸的天地。

  身後馬蹄聲仍在,楚北捷在追。

  娉婷瘋了似的,只管前衝。

  兩人兩騎,在黃昏的淡紅色中爭持不下,穿過茂密的叢林,直衝典青峰頂。

  失去理智的策馬狂奔彷彿持續了一個輪迴,娉婷再次舉起手中的鞭,駿馬猛然嘶叫一聲,人立起來,將娉婷摔下馬來。

  「小心!「楚北捷的吼叫傳來。

  娉婷重重摔在草地上,一陣頭昏眼花,強咬著牙站起來,終於發現駿馬為何忽然煞步。前面竟是深不可測的斷崖。

  沒想到則尹為自己留下的良駒竟如此神駿,可她怎能容自己以被俘之帥的身份回到楚北捷身邊?

  與其受辱,不如留著那一段花兒般芬芳的回憶。

  面對沒有退路的斷崖,娉婷居然平靜下來,站在斷崖邊上,悠然回頭,朝正欲飛身撲上的楚北捷微笑,柔聲道:「此處風景獨好,使娉婷歌興大發。娉婷為王爺清唱一曲可好?」滿懷柔情,雙目淚光顫動,依依不捨地凝視楚北捷。

  楚北捷見她太過平靜,知道不妙,心知此刻一言不對,這煙霧般無法捉摸的奇女子就會毫不猶豫跳下懸崖,腦子裡急速轉過千百個念頭,忽然福至心靈,還娉婷一個溫暖的微笑,從容道:「歸樂五年契約是本王與娉婷定的。娉婷若縱身一跳,契約立即失去效用,本王將盡起東林大軍,揮兵直取歸樂。請三思。」

  這話一矢中的,娉婷臉上笑容盡去,動彈不得。

  楚北捷徐徐舉步,在她面前停下。

  娉婷眸中淚光盈盈顫動,垂首輕道:「王爺為何要來?」

  「為了你。」楚北捷沉聲應道,牽過坐騎,翻身上馬。

  坐定後,楚北捷在馬上伸出手,凝視著娉婷:「隨我上馬來,從此,你不姓白,你姓楚。」

  娉婷如遭雷擊,渾身一震,仰頭淒聲道:「北捷!」恍若三生的哀怨情愁在一剎那全數演來,道不盡其中酸甜苦辣,只餘滿腔流不完的熱淚。

  此般深情,居然屬她區區一個白娉婷。

  楚北捷沉默半晌,歎道:「有你這一聲北捷,北漠又算什麼?」仰天長笑,狀極歡暢,笑罷低頭,眼中射出前所未有的溫柔,伸手道:「娉婷,到我這來。」

  娉婷靜靜凝視那滿是繭子的寬大手掌。記得他的熱度嗎?撫過她的發,她的臉,她的哭泣和歡笑,都是這手。

  這手遞在半空,穩重得彷彿永世移動半分。又是一個抉擇,魂魄尋得一個歸宿,便要忘盡靜安王府,歸樂、北漠和陽鳳。

  從此以後,真能不姓白?

  纖纖玉指,千金重似的,艱難提起。

  一寸一寸,怯生生地,穿越國恨如山,穿越兩軍對壘的烽火,穿越十八年不知道誰辜負誰的養育之恩。

  從此,白娉婷不再姓白。

  北漠之危已解,陽鳳,忘了娉婷。孩子出世,不會知母親曾有一個閨中好友。

  一寸一寸,移動。終於輕輕地、輕輕地觸到那溫柔的手掌。

  「啊!」手被驀然握緊,腰上一股大力湧來,雙腳已經騰空,被扯入馬上人的懷裡。

  楚北捷熟悉的笑容印入眼簾:「娉婷,月亮出來了。」

  仰頭,果然,月亮出來了。亮,彎彎地,哪家的銀盤子,笑彎了腰?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他一字一頓認真道。

  她看著他深邃的眼睛,深情道:「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清冷的月光下,大勝的東林軍押帶俘虜,由懷抱美人歸的主帥領頭,取道雲崖索道回營。

  「為何皺眉?」楚北捷在馬上低頭,看懷裡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寶貝。

  娉婷蹙眉,迷惑地說:「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只是覺得心裡悶悶的。」

  「有什麼好悶悶不樂?」楚北捷低頭輕輕吻她發端,安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你輸給自家夫君,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

  雲崖索道在望。

  「我……能問軍中的事嗎?」不久前才是敵軍主帥,連娉婷也不免忐忑不安地打量楚北捷臉色。

  楚北捷不露聲色道:「問吧。」

  「王爺打算怎樣處置則尹?他是陽鳳夫君,我……」

  「本王根本不打算處置他,所以本王才取道雲崖索道回營。」楚北捷笑道:「本王料到你們會在水中下毒然後全軍而出突襲,所以偷偷來取你們的大營。則尹嘛,就讓他在本王的假營裡撲個空好了。」

  娉婷猛然屏住呼吸,她終於明白自己輸在什麼地方。

  她全部猜對了,卻忽略了一點---兵貴神速。

  楚北捷的速度太驚人了,竟在他們的圍堵發動前攻進了北漠帥營。她見了楚北捷,魂都飛到天邊去了,居然此刻才悟出這點。

  這一場真是輸的冤枉。

  如此說來,則尹正領著大軍在雲崖索道另一頭撓頭找東林軍憑空消失的一萬大軍,而楚北捷豈非根本不知道北漠軍主力就在對面?

  馬蹄踏上雲崖索道,娉婷因為和楚北捷重逢而迷迷糊糊的腦袋繼續艱難轉動。按照東林軍出現的時間估算,若韓割斷索道時,楚北捷的奇兵早過了索道,在林中藏起來了。

  不對,即使若韓茫然不知楚北捷已經過了索道,他依然會按計把索道割斷。

  可……為什麼現在眼前的索道還是好好的呢?

  迷惑間,索道忽然猛地搖晃,發出難聽的格拉聲。

  「怎麼了?」楚北捷也覺出不妥,一扯韁繩,站在索道中央。

  電光火石間,娉婷明白過來。若韓確實依計行事了,他不知道楚北捷大軍已經過了索道,所以弄鬆了索道等待敵人到來。

  蒼天開了個玩笑,楚北捷來的時候沒有中計,回去的時候卻剛好中了埋伏。

  格拉……格拉……快完全崩斷的索道發出令人心悸的刺耳聲音。

  娉婷幾乎魂飛魄散,對楚北捷尖叫道:「快退!索道被割斷……」還未說完,索道轟然從中斷開,娉婷身體一輕,已經失去任何支撐,和她剛說過的話一樣向下直直跌墜。

  「啊!」

  人在空中,手腕猛然被人拉住,原來楚北捷下墜中一把扯著她。

  狂風掠過耳邊,急速下墜中,楚北捷勉強摸到她的腰,將她護在懷中。

  兩人閉上眼睛,直直墜向下方黑漆漆的、人跡罕至、連地圖都沒有標明裡面情況的恐怖深谷。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31 PM     標題: 第十章

  風聲往耳中猛灌,娉婷緊閉雙目,只感覺楚北捷溫暖的大掌用力摟著自己腰間,整個人被猛地一掀,原來楚北捷人在半空,不知為何勉力摟著娉婷翻了個身,將自家脊背對準下方。

  「卡卡」幾聲脆響,兩人穿越茂密的林子,隨著被撞得四零八落的斷枝繼續下墜。

  那百年老林樹木高大茂盛,橫枝層疊,「卡!卡卡卡」聲中,兩人撞過層層厚實樹葉,下墜之勢弱了幾分,娉婷和楚北捷都知道快要著地,深知必無倖免,均彼此摟緊對方,再不肯鬆手。

  這也該算死而同穴。

  噗!噗!安靜的老林發出兩個沉悶的聲音。身體觸地,沒有聽見預想中身裂骨碎的聲音,只是兩聲古怪的聲音,地似乎是軟的,身體竟筆直插入那軟綿綿的地中,將兩人下墜的強大力道完全卸去。

  娉婷和楚北捷睜開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依然還有命在。兩人同時向四周看去,都猛然「啊!」一聲叫起來,又驚又喜。這片野林不知長些什麼野果,連綿數裡,由於地處偏僻,從無人跡,因此花自開自落,野果無人來摘,自管落在樹下,年復一年,累年落下的野果和枯葉積成厚厚一層,現在恰好又到果熟落地的時候,腐爛的果實和葉子淤積為足有大半人高的救命毯子。

  姻緣造化,前有層層疊疊茂密枝葉阻擋一下,後有天然的落地毯子,竟救了他們一命。

  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娉婷朝楚北捷甜甜一笑,楚北捷唇角微勾,笑意未展開時,忽然凝住,露出一絲古怪神色。

  見他這般模樣,娉婷笑容也凝,漆黑的眼睛瞅著楚北捷。

  楚北捷顯然想到什麼,臉色越來越沉,後來如同蒙上一層寒霜,轉身走出深到胸口的「果流」,選一處略高沒有積累太多落果的平地,坐下休息。

  娉婷悵悵看他走開,愣了一會,看著楚北捷脫下身上髒兮兮的戰袍,見他左臂上鮮血潺潺直往下流,從指間淌下,她眼中驀然一顫,低頭也走了過去,低聲道:「我幫你。」

  「走開。」楚北捷低喝一聲,語氣森冷無情,聽得娉婷微微一震,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垂著手看他。楚北捷也不理她,從戰袍裡掏出一包常帶在身邊的上好金創藥,撒在傷口上,又用牙齒撕扯袍邊,弄出布條來包裹傷口。

  「雲崖索道……」娉婷知他心中有氣,柔聲道:「是我命人截斷索道以求阻擋你突襲帥營,竟忘了提醒你。」

  楚北捷聽不到似的,低頭自管包裹右臂。

  「當時兩軍交鋒,主帥定計,我……誰料你回程也……」

  楚北捷霍然抬頭,犀利眼神直逼娉婷,冷漠道:「去也好,回也好,我終會踏上索道。原來,原來你竟恨不得致我於死地,好,好。」他驟見娉婷,欣喜交加,緊接著經歷生死關頭,清醒後第一個湧上的竟是被心上人加害的疑惑,怎能不怒?

  連點著頭說了兩個好字,反而不再咬牙切齒,只是抿著薄唇冷冷一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哈……」他反覆念了兩次,仰頭放聲大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這個傻子!」淒厲入骨。

  娉婷聽得心都寒了,獨自在城樓上面對敵人千軍萬馬時也未曾試過這般如置身冰窟的冷,臉上血色盡退,顫著唇道:「我……我……」她命若韓割斷索道,卻不料若韓會將索道暗中破壞引誘敵人踏上死路,可站在若韓的角度,兩軍交鋒,能使敵軍傷亡越多越好,那是天經地義的事。

  娉婷心裡發堵,「我」了半晌,看著楚北捷,眼淚噗噗落下來,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月高懸,林中寂冷無比。娉婷搖搖欲墜,虛弱地靠在樹幹上,好半天緩緩坐下,啟唇低聲道:「你受了傷不能著涼,我生火好嗎?」

  楚北捷盤腿靠另一棵樹坐著,視線一直對著別處,面無表情問:「火光一起,不知先找到我們的,是不是北漠大軍。」

  娉婷如被人當胸打了一拳,疼得說不出話來,眼中模糊一片,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湧了出來。想起自己一片柔水心腸,倒被他當成蛇毒蠍刺,一咬下唇,舉袖擦擦眼淚,扶著樹幹站起來,轉身就走。

  「去哪?」楚北捷聽見她的動靜,目光還是沒移過來,冷冰冰問了兩字。

  娉婷氣苦道:「自然是找北漠軍。」也不管楚北捷如何反應,躑躇走開。

  楚北捷重重哼了一聲,待她去了,忍不住轉頭看。

  黑暗中,陽鳳送給娉婷的長釵在如絲的長髮中散發淡淡光芒,竟是昂貴的夜明玉琢磨而成。

  楚北捷見她只是在附近矮叢中彎腰拾掇,並沒有走遠,暗中放下心來。林中猛獸毒物頗多,普通人多半沒命走出去。這樣一想,心裡雖然惱恨自己心軟,目光卻更離不開娉婷。

  不一會,娉婷走回來,戰袍下擺裝了許多東西,全嘩啦倒在楚北捷面前,有剛剛成熟色澤不錯的果子,有不知名的草根。楚北捷早把臉偏過去,和她離開時一個姿勢。

  娉婷坐下,拿起一個果子,悻悻道:「這林中的野果雖然能吃飽肚子,不過我打定心思致你於死地,不吃為妙。」

  楚北捷不作聲,娉婷又抓起剛剛採來的草根:「這些草藥自然也是有毒的,還是不要用的好,日後當個單臂將軍也比被壞女人害了性命強。」

  她賭氣說了兩句,見楚北捷還是不聞不問,覺得更沒有意思,心灰成一片,不再說話,自撿個果子放在嘴裡嚼,滿口苦澀,便扔了果子,背靠在樹幹上發楞。

  林風到了午夜更為猖狂,寒入人心。

  兩人不作聲,目光也不相碰,娉婷低頭看腳下,楚北捷臉轉向北邊。相距不過數尺,卻覺得隔了千裡,怎麼也靠不到一起,說不出的心灰意冷。

  想起不久前斷崖上發的誓言,就如一場奇怪的夢般。就算是夢,也醒得太快了。

  娉婷乏累無比,覺得快虛脫了,可眼睛說什麼也閉不上,偷偷瞅一眼石頭似一點動靜也沒有的楚北捷,眨眨眼睛,淚珠就順著臉頰無聲滑下來。開始還用手背抹抹,後來索性也不抹了,就那樣讓淚淌著,反而心裡有幾分痛快。

  楚北捷側耳聽著娉婷哽咽,聽一聲,心裡便抽搐一下,邊忍著不回頭,邊暗罵自己枉為東林王族,竟沒這點點毅力。到得後來,又聽見身後傳來沉悶咳聲,似乎用手摀住嘴了,只是輕微地傳出點聲響,便再也忍不住了,用腳尖勾起地上已經被風吹乾的外袍,輕輕一挑,外袍隨勢而飛,準確地落在娉婷眼下。

  娉婷微愕,怔怔看著那外袍,似乎那是從來沒見過的希罕物,良久,方拾起來披在肩上。她哀怨的目光移向楚北捷,咬咬唇,站起來,彎腰取了採回來扔在地上的草根,走到楚北捷身側跪下。

  忐忑不安地伸手,觸觸楚北捷右臂包紮得實在不怎麼樣的傷口,這個人啊,不是向來由下屬幫他包裹傷口,就是很少受傷。

  楚北捷身子每一處都硬邦邦的,臉色陰沉,但出奇地沒有作聲,也沒有動作。娉婷暗鬆了口氣,抿著唇,解開楚北捷的簡陋包紮,找石頭把草根磨出汁,均勻塗在傷口上。

  右臂一陣冰涼,說不出的舒服。娉婷靈巧的小手,嫩軟嫩軟地撫在楚北捷結實的肌肉上。

  折騰半晌,又把傷口重新包紮起來,娉婷略為疲累地審視一番,滿意地點點頭,站起來回自己剛才坐的樹下。

  腳一緊,被楚北捷握住細瘦的腳踝。

  娉婷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他。

  楚北捷什麼也沒說,略微用力,將娉婷拉得坐下,這下,不盈一握的腰落入他左手的掌握,桎梏著娉婷,受傷的右臂艱難抬起,輕輕撥娉婷的臉。

  娉婷顫動的眼光瞅著月光下楚北捷依稀可見的臉,乖巧地聽從楚北捷的意思,將頭靠在厚實的胸膛上。

  砰、砰……楚北捷的心跳傳入耳內。

  也許,是她的心跳。

  「我錯怪你了嗎?」楚北捷歎道:「娉婷,告訴我。」

  「娉婷該自豪嗎,」娉婷輕道:「天下有誰能被楚北捷誤會?」

  楚北捷生平首次生出無力的感覺:「我該拿你如何是好?你還有什麼瞞騙我的事?」

  「我告訴你,你會信我嗎?」

  「告訴我自從你統帥北漠大軍後,為何一直採取拖延戰術。你在等什麼?」

  娉婷星般的眸子看著楚北捷,坦言道:「我在等東林王宮的消息。」感覺楚北捷驀然震動,身軀僵硬起來,娉婷微微笑起來,舒適地靠在楚北捷懷裡,仰臉央道:「給娉婷最後一個機會吧。讓娉婷用事實向你證明,娉婷絕不會做讓你傷心的事。」

  楚北捷低聲問:「王宮會傳來什麼消息?」

  「不管消息如何嚴重,到最後都不過是一場誤會。」娉婷美麗的眼睛中閃著朦朧柔和的光芒,彷彿在夢境中一般甜甜地問:「等你回到東林,就知道娉婷不但不忍傷害你,也不忍傷害任何和你有關的人。北捷,回東林吧,回去看看我真正的心意。」

  月光前所未有的美麗,連同方才可惡的林風,也出奇地溫柔起來。寒冷的感覺一去不回,像暖流從四肢滲透百脈。

  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改變。

  就這樣,安安靜靜的,靜到深處,心能聽見心的聲音。

  兩人互相偎依著,看月兒隱去,橙紅太陽從東邊跳出,鳥聲歡快喧鬧起來。

  娉婷彷彿從美得不像話的幻境中驚醒過來,輕輕挪動一下,伸個懶腰。

  「不知道外面怎樣了。」

  「兩軍丟失主帥,東林自然軍心大亂,你們北漠一直希望拖延時間,當然也不會主動出擊。」楚北捷冷靜分析:「雙方都一樣,一邊按兵不動監視敵情,一邊派人下山搜索我們的屍骨。」

  兩人相視一眼,心有慼慼焉。

  人聲從遠處傳來,楚北捷猛站起來,前行數十步,隱藏在樹後窺探片刻,返回道:「是北漠軍。」

  娉婷變色道:「如果讓他們找到你,連我也護不住你。」將肩上外袍脫下還給楚北捷,毅然道:「我迎出去,他們找到我,應該不會繼續大範圍搜索。你好好藏著,見了東林搜兵才好現身。」叮囑一番,轉身離開。

  楚北捷猛然扯住她,低頭狠狠在紅唇上吻了一口,低聲道:「回去後,找個機會擺脫他們。我在東林等你。」

  娉婷滿臉通紅,瞅他深深一眼,道不盡依依不捨,忍著心腸去了。

  北漠搜兵找到主帥,都喜不自禁,

  娉婷將掉下來的經過解釋一遍,大家都說有造化,此刻哪裡還管楚北捷的下落,別說從萬丈高空落下不知道會摔到哪個角落,要遇上也是來尋找主帥的東林搜兵,立即就刀劍加身。

  反正找到主帥就是大功一件,立即簇擁著娉婷延原路回大營。

  到了大營,則尹親自領眾將來迎,忙命軍中健婦侍侯娉婷。沐浴後換上乾淨的衣裳,娉婷一身清香地入了帥帳,則尹等正耐心等候著她。

  「恭喜小姐大獲全勝!天下無敵的楚北捷竟然也栽了跟頭。」則尹笑了之後,惋惜地加了一句:「可惜楚北捷動作太快,在我們做好準備前就過了索道,否則這次東林將會是史無前例的慘敗。」

  若韓心有餘悸道:「這次全虧小姐鎮守帥營,竟然不惜委屈自己投降敵軍,誘得楚北捷自赴死地。」

  「更叫人欽佩的是小姐甘願與敵主帥同歸於盡的果敢,這一點,連我們這些男子漢都慚愧不已。」一把大嗓門也插進來,是右旗將軍森榮。

  娉婷暗叫慚愧,原來北漠眾人都誤會了,這個誤會當然不能解釋,微紅著臉,輕聲道:「各位將軍謬誇了,若沒有各位將軍鼎立相助,娉婷區區一個女子能有什麼作為?可惜山谷下竟有救命的果樹,東林並沒有失去他們的無敵主帥呢。」暗忖楚北捷這時也該被東林搜兵找到了吧,想到離開前楚北捷一聲「我在東林等你」,從此再不是無家孤雁,心中暢美實在難以言喻。

  則尹見娉婷俏臉透紅,還以為她為不能與敵軍主帥同歸於盡而內疚,連忙安慰道:「小姐已經成功完成此行任務。今日清晨,我們接到消息,東林王宮已經大亂。」暗想:她一個女子從索道掉下密林,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猶為我北漠憂慮軍事,如此鐵膽忠心,世所罕見,可見陽鳳識人之明。陽鳳一定也是深知小姐為人,才再三叮囑要讓她自由發揮,不管她的決定有多荒謬都不要阻止。

  想到家中嬌妻,心中一甜,唇邊溢出笑意。

  「東林王宮大亂,東林大軍一定會接到消息。如此說來,北漠之危已解。楚北捷接到消息就會撤離北漠。」娉婷篤定的說。

  「小姐確定?」森榮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前幾天他們還在為保護北漠下定流盡最後一滴血的慘烈決心,現在東林大軍只因為一個千裡而來的消息就撤了?

  娉婷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點頭從容道:「森將軍,這是娉婷為主帥以來最敢肯定的事。」

  「撤了!」帳外一聲大叫,簾子被猛掀起來,探子撲進高聲跪報:「撤了!稟告各位將軍,東林軍撤了!東林撤軍了!」聲音中飽含不能自己的激動。

  則尹也禁不住一震,搶前兩步,抓住探子的肩膀沉聲問:「你探清楚了?東林真的是在撤軍?不會是使詐?」

  「真的!」探子抬頭,滿眼淚光,用幾乎高興到快哭出來的聲音道:「兄弟們探來消息,下屬還不敢相信,親自探過才敢回報各位將軍。東林大軍退而不亂,輜重先行,大將漠然壓後,真的撤軍啦!」

  雖然娉婷早已定計,但是真正實現的時候,還是震撼得各人無法反應。岌岌可危的北漠已經保住?如狼似虎的東林軍,乖乖退去,連臨走前一個惡意的反攻都沒有?殺生震天,血光遮住雙眼的浴血絕境,真的已經不再?

  帳中各將愣住,不敢相信這個好消息。片刻寂靜後,一聲大吼驀然響起,森榮霍地從椅上跳起,將肩上披風一扯,撲通單膝跪在娉婷面前,雙手奉上沾滿血跡和黃塵的披風,仰頭一字一頓道:「這披風隨森榮走南闖北,立下無數功勳,請小姐收下。」

  娉婷哪裡肯收,站起來搖手道:「這怎麼可以?」

  「小姐……小姐看不起我嗎?我森榮的祖國家眷,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靠小姐救回來。」這大漢滿臉絡腮鬍子,吼聲如虎,此刻竟似哽咽。

  娉婷微愣,咬牙道:「好,我收下。」剛接過森榮手中披風,只聽帳中撲通聲此起彼落,眾將竟全跪下,學森榮般將披風呈上。

  若韓不等娉婷開口,沉聲道:「整個北漠,只有我們這些跟隨小姐打堪布之戰的人才知道,這場會使北漠亡國的戰役是如何被小姐以驚天將才扭轉,只有我們才能真正領略到這過程中的驚心動魄。這披風上有我們和死去弟兄們的血,還有對小姐的欽佩和仰慕,小姐如果不收,就請把它們燒了吧。」

  娉婷沉默,水銀似的眸子緩緩一圈,轉過眾人滄桑凝重的臉,蓮步輕移,逐一將他們手上的披風雙手接過,連同則尹的上將軍披風,一共十二件,慎重地擺在桌上,看著這些染滿兄弟和敵人鮮血的贈物歎道:「戰爭實在太可怕了,願我們永遠不用再面對它。」

  「東林撤軍,戰事已結束。」則尹站起來,容色一整,對娉婷拱手道:「大王有旨,請小姐即刻歸還兵符令箭,回都城北崖裡接受封賞。」表情不無內疚。

  娉婷點頭道:「正該如此。」取出兵符令箭交給則尹,回復自由身,頓時輕鬆不少,笑道:「從東林都城往堪布快馬傳遞消息至少要五天,如此推算,北漠王應該已經昏迷五六天了吧。」見則尹等露出愕然,奇道:「怎麼了?」

  森榮撓頭,大大咧咧道:「搞半天小姐還不知道具體的消息內容嗎?北漠王宮大亂不是因為北漠王昏迷,而是因為北漠王兩位都不滿十歲的王子同時中毒身亡,現在所有有資格當儲君的東林王族都蠢蠢欲動。」

  娉婷瞪大眼睛,好似被閃電猛劈在頭頂,頓時天搖地晃。

  耳朵嗡嗡作響,朦朧中只看見眾將嘴巴一開一合,聽不見一個字。

  「你說什……」虛弱地吐出幾個字,喉頭發腥。娉婷哇一聲,吐出一口觸目驚心的鮮血。眼前白燦燦一片,瞬間後黑暗鋪天蓋地湧來,向後便倒。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32 PM     標題: 第十一章

  熱,汗隨著臉頰向下淌。

  「給娉婷最後一個機會吧。讓娉婷用事實向你證明,娉婷絕不會做讓你傷心的事。」

  她仍躺在那懷裡,仰頭甜笑。

  「娉婷不但不忍傷害你,也不忍傷害任何和你有關的人。」

  「我在東林等你。」

  我們對月起誓……

  永不相負……

  「楚北捷啊楚北捷,你這個傻子!」淒厲的笑聲,震得耳膜發疼。

  有人扒開腦子,狠狠撕著裡面的神經,用指甲扣,用尖利的牙咬。

  是夢,這是夢。

  熱,熔巖似的熱。

  這是夢,醒不過來。娉婷在夢中,怔怔吃著一顆又一顆的野果,色澤多好看的紅果實,為何每一顆都比上一顆更苦澀,苦不堪言。

  怎能這麼苦?

  怎麼可能這般苦?

  這是夢,醒不過來的夢。

  華麗的馬車在歸程上奔跑,沒有帥旗插在上面,觀望的北漠人並不知道裡面載著拯救了他們國家的人--一個女人,不屬於北漠的女人。

  她曾經屬於歸樂,或者屬於東林,但現在,她甚至不再屬於自己。

  「我在東林等你。」

  等你……

  反反覆覆,喃喃著,愛意滿腔的目光,柔得似那夜的月光。

  不過是夢,醒不過來的夢。

  可她必須醒來,醒過來看看誰毀了她。毀了白娉婷,不須吹灰之力,毀了她苦苦等來的一切。

  她咬牙切齒地,用恨,掙扎著,直到千金重的眼皮,被一點一點推開。

  光淌洩進眼中,刺得發疼。她睜大眼,不願合上稍避強光,只瞪著面前的人,用力瞪著,彷彿要將眼眶稱裂似的瞪著她。

  上將軍夫人,陽鳳。

  她已經回到陽鳳的身邊,躺在往日和陽鳳竊竊私語一夜的床榻上。軟被絲枕,華麗依舊。

  陽鳳守候多日,見娉婷睜開眼,喜色頓現,可一接觸娉婷眼神,驟然心裡發毛,硬生生打個寒戰,「娉婷,你終於醒了」那幾字卡在喉嚨,竟在娉婷的目光下說不出來。

  「你將藥交給誰了?」娉婷嘶啞的聲音問。

  「大王……」

  「大王接到藥後,見過什麼人?」

  陽鳳咬住唇,忽問:「你為何騙我說那只是迷藥?那藥雖然不能加害身強力壯的大人,卻可以致小孩子於死地,而且份量不需多,一點就夠。」

  娉婷心痛如絞,瘦得見骨的五指死命抓著心窩處,閉上眼睛,片刻後驟然睜眼,厲聲道:「所以你就用那藥毒死北漠兩位王子?陽鳳,你竟這般狠心?你難道就不為自己肚中的孩兒積點福?」

  陽鳳彷彿被刺了一刀,撫著微凸的肚子猛退兩步,頹然跪倒,淚滿盈眶,淒聲道:「我將藥送去王宮,半夜忽然被大王召去,問可知此藥能毒死未成年的孩子,大王說北漠王昏迷幾天並不能使東林真正大亂,假如東林失去兩位年幼的王子,內亂會延續數年。娉婷,我被囚在王宮,什麼消息也傳不出去,我真的一絲風聲都傳不出去啊!則尹……則尹又不在北崖裡……」她擔驚受怕多天,此刻再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陽鳳,」娉婷艱難撐起上身,青絲垂在憔悴臉蛋一側,勉強下床,一步一跌走到陽鳳面前,按著陽鳳抽動的雙肩,深深盯著她:「陽鳳,是誰將迷藥的底細洩漏給北漠王?你說,你一定知道的,對不對?」

  「我……」陽鳳對上娉婷視線,滿臉淚痕,淒然搖頭道:「別問,娉婷……你別問。」

  娉婷盯了陽鳳片刻,眼中亮起一道厲光,轉身光芒逝去,只餘滿眶黯然和不敢置信的傷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吐出兩個字:「何俠?」

  陽鳳不忍心地別過臉去。

  娉婷若無知覺地鬆開陽鳳雙肩,向後軟軟跪坐在地上,顫著毫無血色的唇,癡癡半日,從唇角擠出一絲慘淡笑意:「不錯,除了他,誰能知道這藥的底細?那原就是我們手握著手研磨出來的藥方。」

  她怔了良久,似想起什麼,掙扎著起來,陽鳳向前扶她,被她輕輕擺手拒絕,咬牙撐著椅子站起來,沉聲道:「備馬。」

  陽鳳見她連站都站不穩,神色異常,分外小心地問:「你要去哪?」

  「去見何俠,」娉婷輕輕磨著潔白的貝齒,沒有焦距地看著前方,聲音空洞:「我要當面問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陽鳳沉默半晌,終於幽幽歎道:「你不用去找他。他就在上將軍府裡。自從你被送回來,他就一直在等你甦醒。」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33 PM     標題: 第十二章

  何俠從園子外的拱門轉出來,隔著幾枝新發的花兒和推開的窗,遠遠看見娉婷坐在屋內床邊。

  她很瘦,瘦得可憐。滿臉憔悴,再不是昔日在敬安王府將笑聲揚到半天的小丫頭,憔悴使人心碎。

  何俠掀開珠簾,輕輕跨進房間。過去幾天,他一直守在這屋中,等候娉婷醒來,直到御醫說娉婷這兩日就會醒來時,他卻忽然膽怯起來。

  他不敢肯定自己可以承受娉婷醒來時的目光,躊躇再三後,他到底還是離開了這房間,在娉婷最有可能醒來的時候。

  但該承受的,畢竟不能逃避。

  「娉婷……」何俠低聲喚著,試探著靠近。

  他靈巧聰慧的侍女就在面前,像玉雕的像,只剩形體,沒有靈魂。當初的暖玉溫香何在?曾經那麼親密地靠在他懷裡,和他共騎,遠眺征途上一路壯麗景色。這軀體可還有從前的熱度?何俠情不自禁想伸手觸碰。

  「別碰我。」讓人寒透心的冷冽,從齒間逸出。

  指尖在最後剎那停下,凝在半空,再也無法伸前半寸。娉婷的視線似與他碰上,又似什麼也看不見。

  裡面的溫柔、狡黠、靈巧、好奇,統統不在了。何俠只看見藏在裡面的寒冷,還有不解和痛心。

  何俠悵然收回手,垂眼:「娉婷,你變了。」

  「娉婷已不是當日的娉婷,」娉婷慘笑,微頓,幽幽問:「少爺還是當日的少爺嗎?」

  何俠傾前,仔細審視娉婷。當日不再,咫尺之間,隔著天涯海角。

  他百感交集,歎了口氣,柔聲道:「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我寫字,你磨墨;我舞劍,你彈琴;我去哪你都跟著,離一步也不依。長大後,每次出征你都跟在我身邊,為我出謀劃策,我小敬安王的名聲其實有一半是你掙回來的。要是能回到從前,那該多好。」

  「從前?」娉婷失神地憧憬片刻,回複眼中清冷,淡淡道:「不錯,從前我們製出那藥方時,你親口對我說,這藥只毒害小孩,有損天道,我們只能用其當迷藥,不能用來殺人。」

  何俠渾身一震,氣到極點,竟連聲音也顫抖起來,冷冷道:「從前敬安王府還在,從前我爹娘也還沒有被賊子害死。」

  宛如血紅閃電驀然撕裂天空。

  「什麼?」娉婷失聲,猛站起來,雙膝發軟,又跌回床邊。

  「我敬安王府對歸樂有功無過,已經決定放棄所有歸隱山林,誰料何肅那賊子定要斬盡殺絕。也是我不好,不該兵分兩路,和爹娘分開。何肅,我何俠不報此仇,勢不為人!」他咬牙切齒,點漆眼眸回視娉婷,柔聲道:「爹娘已去,我又沒有兄弟姐妹,最親近的人只有你了。」

  娉婷怔住。

  敬安王爺去了……

  王妃去了……

  十八年養育過自己的恩人,撒手去了。沒有他們,自己會否早在飢寒交迫中成為城外一座小小的一副枯骨?

  會否和揚揚赫赫的敬安王府沒有絲毫干係?

  那樣,剛剛登記的歸樂大王何肅忘恩負義屠戮功臣的那一場沖天大火與她不會有絲毫干係,她也不會陰差陽錯流落東林,遇上歸樂的死敵楚北捷,以致掏出一顆芳心,雙手奉上。

  思緒隨風遠到千裡外,已成焦土的敬安王府,在那裡,慈愛的王妃第一次牽著她胖胖的小手走到正低頭練字的何俠前,笑道:「瞧,多討人喜歡的女娃娃。凍倒在王府門口,就是和我們敬安王府有緣呢。俠兒,你知道什麼是緣分嗎?」

  何俠放下筆,只瞅著娉婷笑,央道:「你別動,就站在那兒。我幫你畫畫兒,可好看呢。」

  一筆畫下去,她成了何俠的侍女、伴讀、玩伴、軍師,有那麼一陣,她甚至差點成為他的側室。

  「王爺,少爺教我拿筆啦。」

  「王妃說我的琴比少爺彈得更好呢。」

  「你要再不聽我話好好背兵書,我就告訴王妃去。」

  軟聲笑語,去了,都去了。

  伸手一握,往事從指尖譏笑著淌洩而去。留不住。

  沒有可以回頭的餘地,若她不是何俠的侍女,怎會設下計策,將楚北捷誘進埋伏,逼楚北捷立下五年不犯歸樂的契約?

  若不是楚北捷代東林王族立下誓言不犯歸樂,使何肅再不用擔心邊境犯兵,何肅又怎能輕易調動大軍伏擊敬安王爺成功?

  世事環環相扣,自有因果。

  想到這裡,娉婷心裡空蕩蕩的,連怨恨的力氣都失去了,失魂落魄道:「少爺恨何肅無可厚非,可為何要和北漠王勾結,害死東林王的兩個兒子?假如東林內亂肅清,北漠立即大禍臨頭。」

  何俠憐惜地凝視娉婷,輕歎:「不管北漠將來如何,只要能留住娉婷,我什麼都願意做。」

  娉婷劇震,緩緩回視何俠,慘然笑道:「少爺不是疑心娉婷會向著楚北捷嗎?否則當日也不會在娉婷讓楚北捷立誓不犯歸樂後,生怕娉婷洩漏你們歸隱的住處,逼娉婷離開。」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娉婷還能回到楚北捷身邊嗎?」何俠別過頭,沉聲問:「娉婷的話,楚北捷還會相信嗎?」

  娉婷並沒如何俠估計般震動,只是輕輕問:「王爺王妃已去,少爺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帶你走,我們歸隱山林,我會讓你過得比當日更好。」

  娉婷晶瑩黑眸牢牢盯著何俠,她不知哪裡生出力氣,竟慢慢站了起來,走近細看何俠,彷彿要將他臉上每一根毛髮都看清楚。深深望進何俠不見底的瞳中,在唇幾乎貼上唇的距離,娉婷一字一頓道:「少爺的話,娉婷還會相信嗎?」唇角逸出一絲黯然笑意,轉身沉聲道:「從娉婷離開的那日起,敬安王府和娉婷再沒有半點干係。何公子請回吧。」

  房內驟然安靜。

  幾下勉強按捺的深喘後,身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珠簾晃動,何俠去了。

  娉婷象失去所有力氣,軟倒在椅上。

  除了上將軍夫人因為懷了孩子而脾氣古怪正日愁眉不展外,上將軍府上下人等都喜上眉梢。

  邊疆不再打仗了,東林賊軍被打跑了,上將軍果然厲害,是北漠的護國大樹。

  則尹的上將軍府,因為北漠王接連命人送來的大批賞賜而喜氣洋洋。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小意思,真正的賞賜,大王要等到則尹處理完邊疆兵事回到北崖裡再下王令。

  陽鳳無心看快把小客廳堆滿的各色金銀珠寶,她一直擔心娉婷不堪刺激會一病不起,這數日見娉婷竟出乎意料的堅強,按時飲藥進食,也不曾見她暗中哭泣傷身,身體漸漸好起來,總算放心了點。

  另一個好消息也臨門,堪布飛書傳來,則尹將於近日啟程回北崖裡。

  陽鳳拿著則尹的書信,心狂跳起來,不知道則尹回來看見她的肚子,會高興成什麼樣子。縈繞心頭的愁雲散了一半,她親自下廚,做了幾樣拿手小菜,端到娉婷房中。

  「怎麼起來了?」將熱騰騰的菜放在桌上,陽鳳忙去扶:「叫你別心急,病是要慢慢條理的。則尹過兩天就回來,我去信囑托了,要他在路上重金尋上好的老參熊膽。」

  娉婷搖頭道:「將養這些天,我該走了。」

  陽鳳愕然:「娉婷,你現在……」歎了口氣,軟聲道:「我怎麼放心?」

  「你這兒名聲太大,我不能久留。」娉婷握著陽鳳手,沉聲道:「我們姐妹一場,你親眼看見我是怎麼一步步走到這境地的,我給你說幾句知心話,可別忘了。」

  陽鳳心裡一沉,點頭道:「你說。」

  「政局變動,四國從此多亂。上將軍立下大功,激流勇退正是時候。還有,」娉婷稍頓,又歎氣道:「你要小心何俠。」

  「小敬安王?」

  「他不再是從前的何俠了。」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東林王兩位幼子的死,都默然。

  陽鳳看一眼早發涼的菜餚,只覺得心裡沉甸甸的,露出愁容道:「你真要走?」

  「對。」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陽鳳緊緊握住娉婷的手,用力摟在雙掌中,哽咽著道:「想起你一個女子在外漂泊,我從此怎麼睡得著?歸樂王在懸賞抓你,楚北捷只當他兩個侄子是被你害死的。」

  「我要回家。」

  「回家?」

  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閃過柔情和憧憬,悠然道:「有人,在等我。」舉手,掠平鬢旁被風吹亂的髮絲,婷婷立在窗前,遠眺東林的方向。

  他們約定過的。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34 PM     標題: 第十三章

  東林舉國轉用素色。王令已下,三月內,全國上下無論貴族平民,一律不得使用鮮色。衣著、門簾,連街道商舖使用的表示吉慶和發財的紅色招牌,都被勒令摘下。

  一片死氣沉沉。

  兩位王子,大王僅有的兩位王子,中毒不治。小小的年紀,不足十歲,還沒有資格埋入東林王族莊嚴肅穆的王家墓地,只能按照東林俗例,火化後將那小小的一捧骨灰撒入江河,隨天地而消逝。

  楚北捷接到噩耗,急忙領兵回國,一路飛砂走石,在都城外五十裡,被早已等候的左丞相桑譚攔住。

  「停!」遠遠看見王旗在彷彿褐色的半空中無力招展,楚北捷舉手。

  十萬長途跋涉,筋疲力盡的精銳,轟然止步,被塵土模糊的臉愕然看向前方劍拔弩張的王宮禁軍。

  「奉王令,」桑譚雙手持明黃的王令,昂然道:「都城正逢兩位王子喪期,為恐戾氣難解,遠征之兵不宜入城。所有兵馬原地留守,交由富琅王統管。」

  眾將下馬跪聽,方圓數裡靜默無聲,只有桑譚發音清晰的字一個一個不帶感情地鑽進耳朵裡。

  日暮將至,斜風入骨。漠然聽完王令,心寒了半截,偷眼看楚北捷。

  楚北捷臉上不冷不熱,雙手過頭接了王令,站起來。

  桑譚露出含蓄的笑容,手攏在袖中,親切道:「王爺總算回來了,王爺和大王是親兄弟,請千萬勸慰大王,不要為兩位王子傷了身體。大王命桑譚務必親自迎王爺入城。」向後退開,已有五十多名穿著王宮侍衛服飾的人等候在路上。似乎王子被毒殺後,王宮侍衛都換了人,這群人中沒有一個是熟悉的面孔。

  「王爺……」漠然在楚北捷身邊垂手站立,壓著嗓子道:「將士們離開家鄉有一段日子了,個個思鄉心切,現在忽然被命令留在這裡,恐怕會有人趁機鬧事。十萬精銳,出了事可不得了。該怎麼辦,請王爺指示。」

  桑譚不動聲色,輕輕咳嗽一聲,對漠然道:「本丞相宣讀的王令,將軍沒有聽清嗎?將兵由富琅王統管。」

  「左丞相,恕漠然冒昧,軍營中的事不可輕忽,這麼多的兵聚集在這裡,萬一出……」

  「閉嘴!」一直默不作聲的楚北捷忽地低喝。

  漠然駭然止話,低下頭去。

  桑譚正擔心不知怎麼應付漠然,見楚北捷開口,趕緊道:「時間不早,大王在宮裡等著呢,請王爺上馬,隨我入城。」命人牽來楚北捷的坐騎。

  楚北捷在東林掌管兵權多年,不喜阿諛奉承,對紈褲子弟當面叱喝,貴族們對他又懼又恨。往日當然不怕這群小人,可眼下出了兩位王子被害的大事,楚北捷偏偏人在邊疆,挾大軍歸城,若有小人趁機中傷,難保大王不生出疑慮。漠然最熟悉這裡面的事,暗想無論如何不可以讓王爺單獨進京,沉聲道:「漠然和眾親隨護將陪王爺一道進城。」

  不料這話正中桑譚心意,笑道:「王爺的隨身親將不必留在這裡,可隨王爺一同入城。大王還說了,這次討伐北漠連番大勝,要重重獎賞各位有功的將軍。聽說漠然將軍身先士卒,幾次立下大功,大王說,請漠然將軍和鎮北王一道進宮,大王要親自獎賞。」

  桑譚越笑得親切,眾人越覺心裡發沉,一網打盡這四個字,竟不約而同冒上心頭,紛紛握上腰間寶劍,目視楚北捷。

  楚北捷屹立的身軀彷彿永世不會稍傾,薄唇微抿,刀削似的輪廓在夕陽中如鐵鑄般沒有一絲表情。悠悠看著遠方宏偉瑰麗的都城,楚北捷淡淡道:「桑譚,回答我一個問題。」

  桑譚被冷冽如冰的語氣凍得一顫,面前這個是威名震懾四國殺人如麻的東林第一猛將,眼下又統率著十萬剛剛從沙場上廝殺回來的精銳,此刻說錯一個字,鎮北王殺他這個平日威風八面的丞相如捏死一隻螞蟻。他不敢接觸楚北捷犀利的目光,低頭道:「王爺請問,桑譚一定言無不盡。」

  「你相信本王與兩位王子的死有關嗎?」

  此問刁鑽無比。

  若楚北捷問的是「大王是否認為王子的死與本王有關」,桑譚大可擺出臣子本色,不敢擅自揣測大王心意,聲稱自己只是來傳遞王令的一個官員。

  可楚北捷話鋒凌厲,直問桑譚心意,論不到桑譚打哈哈說不知道。如此一來,桑譚如果不想和楚北捷翻臉的話,只有兩條路可走,實言相告或撒謊。

  桑譚當然不敢在這種情勢下和楚北捷翻臉,真話是萬萬不能說的,那等於把自己的脖子送到楚北捷的劍刃上面去;可如果自己當著十萬將士親口說出「桑譚絕不相信王爺會和王子的死有關係」這話,萬一將來小人嚼起這事的舌頭,大王計較起來,那足以把他桑譚以和鎮北王共同謀逆問罪,株連九族。

  剎那間無數念頭轉過心房,饒桑譚是東林出了名的沉穩,也不由汗濕滿背,蒼白著臉,囁嚅道:「王爺……這這……這……」

  「這問題很難回答?」楚北捷似笑非笑:「左丞相只需回答,你認為有關,還是無關?」

  被楚北捷若有實質的目光一掃,桑譚啷蹌退開兩步:「下官萬萬不敢……不敢……」舉手一摸,冷汗從指縫連串淌下。

  「哈哈……」不等桑譚回答,楚北捷仰天長笑,臉上掠過一絲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悲憤,驟然收了笑聲,露出肅容,沉聲問:「鎮北王府,是否已經被抄?」

  桑譚臉色劇震:「絕無此事!誰……誰散佈如此謠言?」他藏在袖中的雙手抖得厲害。

  能在大名鼎鼎的鎮北王面前說謊而能面不改色的,天下恐怕只有那一個女人。

  楚北捷轉過頭來,靜靜看他一眼,又繼續眺望都城,神思彷彿已穿越這短短五十裡,回到熟悉的王府。良久,開口歎道:「王府最東側的那個小院,門口種著斷紫花的。那屋子裡,擺著一把古琴。」歎息良久,聲音一沉,冷冷發命:「拿下。」

  桑譚早頭皮一陣一陣發麻,聽到楚北捷命令,猛打了冷戰,剛咬牙舉起手中物,漠然早矯捷地撲上。他一個文官,哪裡是久經沙場的將軍的對手,頓時一個倒頭蔥栽倒。

  桑譚倒在地上,又驚又懼,顫聲道:「本丞相是傳王令之人,你這是謀反。」身後楚北捷幾個貼身親衛一擁而上,緊緊縛了。

  跟隨桑譚一起來的數十名宮廷侍衛更不用說,才見異兆,尚未來得及有所反應,身邊幾百把明晃晃的利劍同時出鞘,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頃刻之間,來迎接楚北捷入城的迎接團成了一地被綁得牢牢的粽子。

  漠然把桑譚往楚北捷腳下一推,稟告道:「王爺,他袖子裡藏了短弩。好狠,三支上弦的小箭都是淬了毒的,近身發射,難有人能躲過去。」

  一聲悶響,短弩和箭都扔在黃土地裡,揚起輕輕一陣塵土飛揚。

  楚北捷視線停在桑譚頭頂。桑譚渾身戰抖,他妻子父母都在都城之內,說什麼也不可能不顧九族性命向楚北捷求活,既然必死,不如壯烈一點,昂起肌肉線條抖個不停的臉,嘶聲道:「楚北捷,你難道真以為殺了兩位王子,大王再無後人,東林王位就輪到你來坐了?如此喪心病狂,大王英明過人,怎會看不出你的毒計?我告訴你,鎮北王府已經抄了,你所有藏匿在都城內的逆黨已被大王一舉破獲!恨只恨我一生只當個文官,不夠心狠手辣,對你當胸放出那三支毒箭。」

  楚北捷任他若狂犬似的咆哮半天,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凝視著地上帶著暗青色澤的箭矢,幽幽問道:「這弓箭,是大王的授意?」

  「哼!若不是大王念在兄弟情分,不忍傷你性命,希望能將你誘到宮中再做處罰,我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錯過殺你的良機?」桑譚一臉悔恨。

  楚北捷不屑道:「弓箭射出,不論是否能要本王性命,你身在我十萬精兵中,也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不敢動手,怕死就拍死,竟還說出可笑的慷慨話。」

  桑譚老臉漲紅,像漲皮的青蛙般瞪圓了眼睛,翻了幾下白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楚北捷負手在後,眼角也不瞅桑譚一下的開口:「兩位王子夭折,確實使本王成為東林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但大王又有何證據,認定是本王做的?」

  桑譚露出文人的倔態,扭頭不語。

  漠然在他身後冷冷道:「左丞相從未帶軍,不知道軍營中的規矩。我們凡是碰上不肯合作的俘虜,都會先剝去衣服,任兄弟們取樂一番,再行拷問。」

  桑譚的臉刷一下白了。

  軍營中沒有女人,上萬士兵禁慾多月,猜也猜到這「取樂」二字是什麼意思。嚴刑拷打也就算了,他若真被剝了衣服受了那等屈辱,即使死了也沒有臉面見地下的祖宗,立即渾身哆嗦,再也逞強不起來。

  「說吧。」楚北捷站在原地,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地輕道。

  桑譚冷汗潺潺,怨恨地回頭瞪了一眼漠然,咬牙道:「王爺以為自己的毒計真的天衣無縫?大王當夜就抓獲了下毒的賊子,嚴刑拷問後,那人供認是北漠國的奸細,而提供毒藥的,是一個姓白名娉婷的女子。哼,白娉婷不就是王爺府中極受寵愛的女人嗎?」

  漠然猛震,愕然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磐石似的背影紋絲不動,無人能看見他臉上的表情。軍中肅靜一片,連輕微的咳嗽也沒有一聲,都盯著這天下威名正盛的主帥。

  最後一絲夕陽的籠罩下,楚北捷終於輕聲問:「漠然,目前形勢,你看如何?」

  漠然不知為何,竟緊張到雙手顫抖的地步,駭然跪下,驚疑道:「若桑譚所言屬實,那大王對王爺的疑心,怕是無法消除了。」

  頓時,偌大的平原上死寂一片。

  站在前面的眾將領,把楚北捷和漠然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你信本王會害兩位王子?」

  「不信。」

  「大王會信嗎?」

  漠然猶豫片刻,毅然道:「大王會信。按照王族繼承前例,若大王無後,王爺就是王位的繼承人,指示下毒的,是曾和王爺有交情的女子。如今王爺率大軍歸來,大王怎能不疑?」

  楚北捷仰頭看夜幕降臨,連最後一絲慘紅的夕陽也逝去,喃喃道:「可見大王也是迫不得已。若我奉命入城,大王也會迫不得已,將本王和所有與鎮北王府有關的人集體屠戮。為了東林的安定,換了本王,本王也會這樣做。」悠然長歎。

  撲通、撲通、撲通幾聲,背後眾將領一臉肅穆,全體跪下。

  神威將軍君捨沉聲道:「我等願孤身入城,為王爺向大王澄清事實。君捨會以全族性命為王爺作保。」

  「我等也願意以全族性命為王爺作保!」眾人的誓言迴旋在黑壓壓的高空。

  「你們隨我征戰多年,大王如果疑我,又怎會放過你們?入城,不過是死路一條。眼下兩條都是絕路,入城,我等受死是小事,但東林的軍力將會因為將領的集體遭戮元氣大傷,致使東林不但無力拓展疆土,甚至連自保的能力都不夠;如果不奉命入城,大王就會認定我們要謀反。」

  漠然最為忠心,他是孤兒,從小跟隨楚北捷,顧慮最少,猛一咬牙道:「入也不行,不入也不行。大王既然生了疑心,定不肯放過王爺,王爺現在是騎虎難下,不如索性攻入城去。王爺也是東林的王位繼承人啊。」

  「攻入都城並不困難,東林的精兵如今盡在本王手中,這也是大王忌憚本王的原因。」楚北捷搖頭道:「可即使攻入都城,殺了大王登上王位,東林又將如何呢?一旦內亂,國內人心惶惶,臣民不能同心,外面虎視眈眈的諸國就會趁機進犯。我們希望東林落到被敵國宰食的地步嗎?」

  一番話說得漠然低下頭去。

  眾人都知道楚北捷在深思,不敢打攪,跪在地上不作聲。

  平原上的風勢越發凌厲,旗幟不斷拍打旗桿,數萬精兵,沉默著等待主帥的決定。

  「為了害我,她竟然不惜暴露自己就是製毒藥者。可見為了東林,她是什麼都不顧了……」他緩緩轉過身來,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既害得東林陷入內亂的危險,更讓東林和北漠成為死敵,好,好計。」苦笑搖頭片刻,漸漸收斂了笑意,臉上神色一整,恢復沙場上決策千裡,傲視前軍的氣概,眼中神光迥現,高聲喝道:「眾將聽令!」

  「在!」

  「立即進攻都城。攻破城牆後,不遇抵抗不許殺戮,平民一律驅趕進房捨,貴族一律捆綁等待發落。」楚北捷又喝命:「神威將軍!」

  「末將在!」

  「城破後,你領一萬人馬,負責整頓城內秩序,派兵駐守在王族和大臣們的府邸外,嚴禁有人趁亂搶奪財物。」

  「遵命!」

  「神勇將軍!」

  「末將在!」

  「城破後,你領兩萬人馬,在都城外圍駐守,不許讓城中任何人逃出,嚴禁向其他城市發放都城內亂的消息。」

  「遵命!」

  「神武將軍,你隨本王一道,率兵將王宮團團圍住,我們殺入王宮,去見大王。」

  「遵命!」

  一輪命令發佈下來,楚北捷露出一貫運籌帷幄的從容,淡淡微笑著掃視眾將領一圈:「這次是為了東林,也為了我們自保。大家記住了,此次不同與以往攻城,我們以整個東林最強大的兵力對抗人心已經動亂的都城守軍,可以輕而易舉控制局面,殺人越少越好。」

  「謹遵鎮北王之命!」

  夜空下,蛇一樣蜿蜒漫長的黑壓壓的隊伍,向東林都城迅速撲進。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35 PM     標題: 第十四章

  月圓之夜,殺聲滿天。有赫赫之功,貴為大王親弟的鎮北王今夜盡起東林精銳,倒戈相向。

  東林王站在王宮高處,看沉沉暗夜中龍似的火把從遠及近,廝殺聲已到耳邊。

  「大王!」高聲慘叫著的侍衛長滿身鮮血地撲進來:「王宮即將被叛軍攻破,此處不安全,請大王立即移駕!」

  王後和一眾親信驚得面無血色。王後身著素服,尊貴地昂首道:「他已殺了本宮的兒子,陰謀敗露,勢要殺絕我們。如今都城內外都是他的兵馬,還能移駕到哪裡?」轉身向東林王的背影婷婷跪倒,含淚奏道:「大王,臣妾不願受辱,王宮即破,請大王賜臣妾一條白綾。」

  「王後娘娘,萬萬不可!」王後身邊跟隨多年的老侍女穆拉猛然跪倒,膝行到王後身邊哭著伏道。

  頓時,大殿中哭聲一片。

  東林王緩緩回頭,開口道:「楚雷。」

  「楚雷在,大王。」侍衛長楚雷只道東林王要下令撤退,高聲應到。

  東林王卻沉吟著,忽問:「百姓如何?」

  「大王?」

  「王弟的軍隊,屠殺平民嗎?」

  「叛軍入城,告示所有人留在家中,不得探頭窺望,並不進入民宅。不趁機作亂的百姓,性命應該無礙。」

  東林緩緩點頭,又問:「官員呢?素日與王弟不和的,可遭到了屠門之禍?」

  楚雷聽見外面廝殺聲越來越近,大王不思躲避,卻還在磨蹭,不由露出焦急神色,但君臣有別,只好皺眉稟道:「聽說官員的宅子都被看守起來,那些叛軍將領對官員都很熟悉,一路上見一個抓一個,不知囚在哪裡,性命應該暫時無憂。大王,時間寶貴,請大王移駕。」

  「能移到哪去?」東林王苦笑道:「自授意丞相出城迎接北捷,寡人已猜到會有此刻。寡人過於相信兄弟之情,兵權外放而導致今日,能怪得了誰?可歎我東林大亂在即,只盼……」

  話音未完,喧嘩聲猛得增大,猶已廝殺到眼前一般,又驟然停止。

  一切安靜得近乎詭異,所有人的心往下一沉。

  轟!殿門被忽然推開,跑進一個嚇得渾身發抖的小太監,跪著顫聲道:「大王,啟稟大王……他他他……」

  王後臉色煞白,心裡也明白大勢已去,反而鎮定下來,抹著眼淚站起,揮手就給了小太監一個巴掌,冷冷道:「有事奏報,只管清清楚楚報來,哆嗦什麼?」垂下的手五根芊芊玉指拽得鳳袍發皺,現出發白的關節。

  小太監臉上頓時腫了半邊,口齒卻真的伶俐了一點,磕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啟稟大王,鎮北王爺求見。」

  雖知道鎮北王軍已經攻了進來,但此刻聽見鎮北王三個字,眾人還是震了一震。

  王後淒然道:「他來了倒好,想是要親手殺兄殺嫂。」

  「大王!」白髮蒼蒼的右丞相楚在然猛然高呼一聲,撲到東林王腳下大哭道:「老臣當日苦勸大王莫對鎮北王下那道嚴令,以免精銳盡叛,大王心痛兩位王子之死不聽勸阻,派桑譚出城頒令,如今果然遭來我東林大禍。事到如今,老臣再進一言,若大王不從,老臣立即一頭撞死在大王腳下。」

  東林王歎道:「你哭的是什麼,寡人心裡明白。愛子慘死,蛛絲馬跡指向王弟,寡人一時糊塗起了疑心下了嚴旨,逼反十萬刀口舔血的精兵,導致國家大禍。如今看來,老丞相所言極是,王弟要奪這王位又何必殺我二子,十萬精兵在手,回師反撲都城就可篡位。」

  「大王!」王後驚呼:「難道大王到現在還不相信楚北捷的狼子野心?殺我王兒的定然是他。事到如今,怎麼大王竟糊塗了?」

  「就是事到如今,寡人才不糊塗了。」東林王沉聲對王後喝了一句,低頭看著腳下淚流滿面的楚在然,歎道:「但國事已有變動,一切無法挽回。卿還有什麼進言,儘管說吧。」

  楚在然身體劇顫,咬牙道:「老臣斗膽,請大王下達王令,讓位與鎮北王。」

  「什麼?你瘋了?」旁人皆震,群情頓時洶湧。

  「楚在然,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楚相快快收回此言,您老糊塗了!」

  「老臣沒有發昏,大王。」楚在然抬頭看著默不作聲的東林王,老淚縱橫道:「四國紛亂多年,東林軍曾三番四次攻佔他國,結下深怨。如果東林發生內亂,國力稍顯微弱,仇敵群起報復,四國中第一個被滅國的,就會是我東林啊。為了我東林,請大王自願讓位,以免釀成內亂。老臣……老臣說出這等叛逆之語,自知死罪,甘願立死。」頭重重在打磨得閃閃發亮的大理石地板上連磕幾下,聲聲見血,染得滿臉鮮血。

  白髮血容,猙獰中無限淒涼。

  王後等本欲叱罵,見他這般模樣,驀然心中發悸,都不忍地別過臉去。

  殿中一時無聲。那小太監還跪在地上,一直打著哆嗦,怯生生道:「大王,鎮北王爺……還在殿外。」

  眾人心中凜然,殿外毫無動靜,空氣中卻充滿了風暴前的詭異,隔著一重牆,誰知牆倒後是何等地獄。

  東林王長歎一聲:「罷。請他進來吧。王後及其他人都到殿後去,右丞相留下。」

  「大王……」王後輕輕低呼一聲。

  「王後去吧。」

  眾侍女攙扶了王後離去,偌大的殿裡只餘東林王和楚在然。不一會,聽見大門被輕輕推開,外面熊熊火光撲進眼來,略一閃,火光隱去,大門重新關上。

  面前已經站了一人,一身滿鋪塵土的盔甲,面容俊朗,氣勢不凡,手按腰間寶劍,歎道:「王兄見了北捷,心裡滋味一定很難受吧。」正是為東林王朝立下汗馬功勞的鎮北王。

  見東林王不語,楚北捷輕輕苦笑:「其實北捷見了王兄頒下的王令,心裡的滋味又何嘗不和王兄一樣?」

  「大錯已成,追悔不及。」東林王別過臉,朝楚在然淡淡道:「右丞相,你起草吧。」

  「謹遵王命。」楚在然提筆,也怔了半日,放下了筆。他為大王起草王令數十年,經驗豐富,偌大的長篇文書,中途毫不停頓一氣呵成,待停筆,一篇洋洋灑灑的讓位王令已成,上面滴著幾滴老淚,化成幾點墨跡。

  楚在然放下筆,捧著王令,必恭必敬跪到東林王身前雙手遞上:「大王……請大王用印……」聲音哽咽。

  東林王瞥一眼面無表情的楚北捷,他兄弟感情親厚,向來一同談笑國事,不料竟有今日。他掏出大王玉璽,在這道決定東林未來的王令下用了印,連同大王玉璽一共交給楚在然,強笑道:「交給東林下一任國主吧。」

  楚北捷靜靜站在遠處。自從楚在然提筆,他就沒有說過一個字,彷彿是被念了咒語般成了雕像,只有一雙怎麼望也望不透的眼睛,注視著大殿內的每一個動靜。

  接過楚在然雙手遞上的大王玉璽和讓位王令,楚北捷默然良久,忽然抬頭道:「王兄,我能否用這個寶座,向王兄換兩樣東西?」

  東林王轉頭凝視他,動唇:「你說。」

  「一樣是王兄的允諾,絕不追究這次攻城眾將的過錯,東林一切如常。」楚北捷道:「至於我,我乏透了,再也不想留在朝廷,請允我歸隱。」

  「不追究叛軍,你認為我會答應?」

  楚北捷信任地點頭道:「問罪這批軍隊的猛將,將削弱東林軍力,招來更大禍患。王兄若不是為免生靈塗炭,怎會甘願讓出王位?唉,我雖是無雙猛將,論為王,卻遠遠不如王兄的胸懷。」

  東林王深深凝視楚北捷:「王弟要的另一樣東西,又是什麼?」

  楚北捷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鎮北王府,東側小院內,桌上的……」他輕道:「一把古琴。」
作者: sp41u    時間: 2007-8-28 04:3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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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37 PM     標題: 第十五章

  東林都城一夜易了兩次主,只有身在其中才明白裡面的驚心動魄。

  次日清晨精兵盡散,百姓們渾渾噩噩在各自家中被關了一晚,只曉得昨夜通天火光,殺聲不斷,但大王還是大王,王宮還是王宮。

  後宮安置妥當,被囚禁的官員們都送到王宮。東林王逐個召見將領,不但不加斥責,反而安撫鼓勵一番,右丞相起草嘉獎王令,把個叛逆行為調個頭寫成君王有難眾將不畏生死攻城護駕。

  大家心裡都明白怎麼回事,磕頭大呼萬歲。

  除了攻城時的對陣和少數人頑抗外,死傷不多,也有王令下達命官員厚加撫恤。

  而曾經顯赫一時統領整個東林兵力,他國兵將聞之喪膽的鎮北王,已遠離。



  黃塵大路中,一隊沒有旌旗的車隊緩緩而行。

  隊中有車有馬,騎馬者人人臉色冷漠,眼睛時有精光閃過,顯然都不是易與之輩。兩車婦孺在中間,另有兩車不知內裝了什麼,車轍深陷泥中,看起來非常沉重。

  其中一輛馬車,裝飾雖不華麗,樸素中盡顯貴氣,從車轅到輪子所用都是難得的上好木料,造型古樸大方。

  過了漫長一夜的楚北捷,此刻正坐在車中閉目。

  東林大事已了,經此一役,東林王不會再疑他殺害兩位王子。

  但父親失去了兒子,王兄失去了王弟,東林也失去了護國大將。

  這一場劫難餘下的後果,將要東林用多少年承受,連楚北捷也不敢想像。

  而毒藥,出自她的手。

  楚北捷舉起雙手,看著虎口被劍磨出的厚厚老繭。記得她的手,纖纖十指,白而細嫩。這手撫琴,摘花,原來也會調藥。

  「最毒……真是婦人心?」 漆黑雙睛徐徐瞇起。

  不願讓人看清自己眼底,閉目再陷入沉思,漸漸呼吸均勻,似將睡去。

  大路凹凹凸凸,馬車顛簸,一步一步,離過去更遠。

  車輪似乎碰到石頭,猛然顛了一下,楚北捷均勻的呼吸斷了,坐直身子,忽然若有所覺,喝道:「停車。」

  掀開車簾,身軀驟然劇震。

  路旁靜靜站著一道纖弱背影,一手牽著馬匹,一手垂著握住韁繩輕輕掃觸及膝高的草兒。聽見車隊停下,徐徐回過頭,露出一張絕不令人驚艷卻比任何人都能震撼楚北捷的臉,輕輕啟齒歎道:「王爺,白娉婷赴約來了。」

  見面前大隊人馬連同楚北捷都木雕似的不能動彈,白娉婷紅唇微揚,勾起一絲淺笑:「實不相瞞,娉婷一直不安惶恐,不知王爺會如何處置我,故在路旁等待王爺車隊。若王爺與娉婷擦身而過,那是你我緣分已盡,娉婷也算實踐了到東林見王爺的諾言,從此兩不相干。」

  楚北捷目光一刻不離娉婷的淺淺笑容,沉聲道:「我察覺了。」

  「那……」白娉婷清楚地吐字:「白娉婷從此就是楚家的人了。」

  「楚家的人?」

  「王爺忘了?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楚北捷一字一頓,冷冷重複:「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白娉婷的眼睛美麗如初:「王爺忘了我們的誓言?」

  「我記得的。」楚北捷點頭。

  「誓言猶在,」白娉婷盈盈走前,伸手,遞到楚北捷面前,動情道:「讓娉婷隨王爺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王爺,生死都由王爺。」

  楚北捷定定看著熟悉的蔥白小手,近在眼前,舉手可觸。

  他握過這手不下千次,賞玩讚歎,記得它溫暖光滑,靈巧細嫩。

  他只是不曾想過,這也是一雙翻雲覆雨手。

  白娉婷不驚不懼,乖巧地站在面前,就像第一次跪倒在他面前,唱佳人英雄,兵不厭詐。眼睛還是會說話的晶瑩透徹,流光四逸。

  楚北捷久久不語,末了,沉聲道:「娉婷,答我幾個問題。」

  「王爺請問。」

  「北漠奸細用的藥,是你所調?」

  「是。」白娉婷紋絲不動,吐出一個字。

  「你可知道,東林王子,是我骨肉親侄?」

  白娉婷看他一眼,瞳中盈光閃爍,歎道:「我知道。」

  「你可記得,你曾發誓絕不傷我家人。」

  「我記得。」

  「我楚北捷,不會是為了女人而忘記骨肉生死仇恨的男人。」

  白娉婷聽出楚北捷話中恨意,擠出一絲苦笑:「我明白的。王爺說的,娉婷都明白,既然王爺找到娉婷,娉婷避無可避,索性性命也交由王爺發落。」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楚北捷頓了頓,凜然道:「你自知必死,為何置大石於路上驚動我的車駕?」

  白娉婷猶如被劍刺到心臟一般,身子驀然晃了晃,會說話的眸子動人心魄地瞅了楚北捷半晌,淒然道:「娉婷是癡人,王爺也不過是個癡人。我說干口舌,王爺難道會信我一字?大錯已經鑄成,這一輩子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忍不住,淚珠斷線珍珠般墜下,哭倒在地。

  夕陽西下。

  黃塵大道中並無留下一具屍體。

  沉默的車隊多了一道沉默纖細的身影。

  楚北捷發現,原來心和握劍的手,並不是永遠契合。

  水綠山青,犬吠炊煙。

  東林一個偏僻的山林中,默默出現一處樸素的莊子,莊裡人自耕自種出入低調。

  不過是平凡山莊一座,沉默寡言山人數名。

  無人知,東廂牆上孤零零一把入鞘寶劍,曾斬敵國無數大將,千軍萬馬中如入無人之境,劍光起處,望風披靡,無人不懼。

  無人知,西廂一副玲瓏心腸,能論天下事,奏驚天曲,一計扭轉北漠岌岌可危的悲慘命運,換來肝腸寸斷,欲哭無淚。

  娉婷獨居西廂。

  楚北捷不是屠夫,他劍下留情,沒有取她性命。

  楚北捷也不是小人,飯食衣裳按時送來,雖不豐盛,也不刻薄。

  只是,自從那一天後,再沒有見過楚北捷一面。

  只是,這西廂中,永遠空蕩蕩。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

  她臨水照花,對月弄影,低吟淺唱間,怔怔望向西廂那頭,忽然失了眉目間的閒淡,慌忙別過臉,又唱:「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低低地唱,輕輕地歎。

  漠然坐困愁城。

  楚北捷在東廂中,手持宜情愜意的民間詩文,靠在大竹椅中似有倦意,緩緩閉眼,忽然轉頭,沉沉凝視他,問:「我應該殺了她嗎?」

  漠然被他深邃的眼一望,肝膽俱震,垂手低頭,不敢說一個字。

  隔了許久,才聽到歎息:「我本該殺了她的。她騙我,欺我,毒我子侄,天下有誰比她更該殺?」

  楚北捷連問十日,連歎十天。漠然不禁想起陳觀止,這當初為娉婷看病的老名醫,想必也記得鎮北王爺曾為娉婷久病不愈而發的雷霆大怒。

  「她在哭嗎?」

  「回稟王爺,,沒見她拭淚。」漠然彎了彎腰,小心道:「只是,有時候唱歌。」

  「唱歌?」楚北捷沉思良久,輕問:「唱什麼?」

  「娉婷姑娘唱,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

  漠然尚未答完,楚北捷已接了過去,喃喃道:「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楚北捷冷笑:「誰是英雄,誰又是佳人?兒女情長,白落得英雄氣短。」

  漠然不說話了,連視線也垂下,看著腳尖。

  「你下去吧。」

  「是,王爺。」

  跨出東廂門,身後傳來楚北捷低沉緩慢的哼唱:「故英雄,方有佳人……」氣息悠長,餘音迴盪,像緬懷一幅已丟入烈火的名畫。

  日出日落,看火燒雲紅透天際,聽鳥叫蟲鳴起伏婉轉。

  敬安王府,鎮北王府,北漠上將軍府,一切都變得好遙遠。

  「她又唱了什麼?」

  「她唱,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厭詐……」 

  「兵不厭詐,兵不厭詐。」楚北捷恨恨截斷,沉聲道:「難道天下只有一個白娉婷是佳人?又哪有她這般歹毒的佳人?兵不厭詐,叫她不要再存妄想。」

  餘怒未熄,霍然站起,走到房中大櫃前,將一路上珍而重之,小心翼翼保護的鳳桐古琴拿起奮力扔到地上。

  萬金難求的古琴喀啦一聲,斷成兩截。

  楚北捷發紅的眼睛瞪著,猶不解恨,抽出懸掛在牆上的寶劍,揮劍劈斷,直把此琴當成心中最恨之人。

  漠然跟隨楚北捷多年,知道這位王爺面上越平淡,其實心裡越積著陰蟄,見他多日隱忍不發,心中其實擔憂,此刻楚北捷動氣劈琴,他卻鬆了一口氣,也不作聲,在一旁看著鳳桐古琴在楚北捷手下被劈成碎片。

  良久,楚北捷停下手中揮舞的寶劍,神色已趨平靜,轉身將寶劍插回劍鞘,臉上添了一絲令人心悸的冷冽,指著一地木碎吩咐:「你將這琴,給她送過去。」

  漠然不敢怠慢,命人掃了木碎,用布裹了一包,親自送了過去。

  過了大半個時辰,漠然回來覆命:「她已經接了。」

  「說了什麼?」

  漠然沉吟道:「她見了王爺送過去的東西,好一會沒動,後來掏出懷裡一封信,要屬下交給王爺,說她沒機會面見王爺,要和王爺說的話,都在那信上面。」

  「信呢?」楚北捷沉聲問。

  默然略微有點不安:「屬下拿著信出門,她忽然在後面說等一下,把信又拿回去了。屬下以為她恐怕還要加一兩句話,怎知她點了火折子,把信就那麼一遞。」

  「燒了?」

  「是,燒了。」漠然知道楚北捷極為在意那邊動靜,事無大小都詳細稟告:「她對著信的灰燼垂了好一會淚,要我轉告王爺一句話。」

  「她哭了?她到底……還是哭了。」楚北捷喃喃自語,失神地看著西頭,半日才想起漠然還另有話,問:「她要你傳什麼話?」

  「她說……」漠然皺著眉,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她說……真羨慕這琴,毀得這般痛快。」

  楚北捷輕微震了震,勉強按奈著定下心神,蹙眉道:「她生了死志嗎?」回首來看漠然。

  漠然不敢和他犀利的目光對視,低頭避過,忍不住開口道:「王爺一生豪邁,手起劍落,如今何苦這般折磨一名女子,連帶著折磨自己。」

  「我……我在折磨她嗎?」

  漠然不語,只低著頭。

  楚北捷凝視他半晌,悠悠長歎一聲,頹然坐下,揮了揮手「你退下吧。」

  漠然出了房門,惶惶不安。庭院中空氣沉悶,連老天彷彿也在預示不祥。他不敢離開太遠,親自守在外面等候楚北捷差遣,又暗中派人去西廂探聽娉婷動靜。

  不一會,派去的人回來說:「娉婷姑娘開始坐在床邊垂淚,後來點起火盆,把殘琴連包裹的布一起燒了這會也不哭了,竟打開首飾盒精心打扮起來。照著鏡子擦胭脂的樣子,倒真有點像我妹子出嫁那時的眼神。」

  漠然心裡聽得發緊,轉頭一想,看眼下的光景,王爺心結已打不開了,與其慢慢折磨,也許真的不如痛快了斷,也不說話,點點頭吩咐再去查探。

  楚北捷一人待在房裡,也不說話,整個晌午都沒動靜。也沒不怕死的人敢私自進去東廂。

  天邊快出現火燒雲的時候,漠然派去的人已經回稟過娉婷的情況好幾次。

  那下人一個勁困惑地撓頭:「我沒藏好,被娉婷姑娘看見了,她也不惱,反而朝我笑了笑,說你明天就不用為我費心了,你們王爺是個有決斷的,到今天也該有個了結。」

  漠然眉頭大皺,剛要開口,房裡忽然傳來楚北捷的聲音:「漠然在外面嗎?進來。」

  「是,王爺。」

  漠然連忙推開房門進去。楚北捷坐在背光處,讓人看不清楚他臉上的神色,但身上已又恢復了在戰場上的篤定氣勢,想必心裡已經有了定斷。

  「你去叫廚子,做一道八寶豆腐,一道紅燒魚,一道翡翠銀魚丸子,一道風清素萍……」楚北捷緩緩開口,連點了十二,三道菜。

  漠然一邊點頭,一邊仔細記下,心裡清楚著些都是娉婷平日愛吃的。

  果然,楚北捷道:「做好後,給西廂送去。」

  漠然應了一聲「是」,楚北捷又吩咐「拿三壇最烈的酒給我。」

  飯菜不一會做好,直接送往西廂,三壇烈酒也送入楚北捷的房間。

  楚北捷忽然笑了:「你坐下,陪我喝一杯。」

  說是一杯,喝起來成了千杯直下。楚北捷剛正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也不說話,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喉嚨。

  房間裡只聽見倒酒時酒水入杯的 聲音。

  天氣奇差,一絲風也沒有,眼看火燒雲褪去,光一分比一分少,漸漸黑暗籠上來。漠然覺得彷彿有一座山壓在心上,大氣也不敢出,一杯接一杯幫楚北捷倒酒。

  楚北捷酒量如海,喝了這麼多,眼神一點也不迷濛,像越喝越清醒似的,黑色的眸子閃閃發亮,如黑夜草叢中若隱若現的猛獸。

  燈光下,英俊的臉不但不發紅,反而鐵青一片。

  」王爺,沒酒了。」漠然放下酒壺,掃一眼地下已經空蕩蕩的三個空壇,恭敬地問:「是否要屬下再取一些來。」

  「不用。」楚北捷緩緩喝了最後一杯,彷彿要把失去的豪氣和膽魄都吞回來,重重放下杯子,凝視著搖曳的燭光,忽然沉聲命令:「漠然,你拿著我的劍,去西廂。」

  匡當!漠然手震了震,桌上玉杯一傾,掉到地上。

  「告訴她,我楚北捷今生,最愛而又最恨的,只有一個人。我再也不折磨她了,我給她個痛快。」楚北捷緊緊盯著燭光,彷彿那光裡有另一個人的影子,猛一咬牙:「取她的性命回來!」

  「王爺,這……」

  「這是軍令!」楚北捷驟然怒吼。

  漠然渾身一震,也咬了咬牙,凜然應道:「得令!」再顧不上其他,瞪著虎目走到牆邊,把懸掛其上的寶劍一拔,頭也不回的出了房門。

  楚北捷看漠然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如刀絞,猛然站起來,發現雙膝都是軟的,竟支撐不住,雙手驟然壓在桌上,震得酒壺碗碟一陣亂響。

  「你……你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為什麼!」他狠很咬牙,問的不知是西廂中人,還是自己。

  失了神采的眸子凝視天邊,今日竟是月圓,高高懸掛夜空,光華流盈。

  「我錯怪你了嗎?娉婷,告訴我。」

  「娉婷該自豪嗎,天下有誰能被楚北捷誤會?」

  「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給娉婷最後一個機會吧。讓娉婷用事實向你證明,娉婷絕不會做讓你傷心的事。」

  猶記,她曾淺笑入懷,仰頭央他。

  她說:「不管消息如何嚴重,到最後都不過是一場誤會。等你回到東林,就知道娉婷不但不忍傷害你,也不忍傷害任何和你有關的人。北捷,回東林吧,回去看看我真正的心意。」

  猶記,她無人可及的美麗眼睛中閃著柔和的光芒,彷彿在夢境中一般。

  「對月起誓……」他沙啞地苦笑:「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抬起蘊淚黑眸,見暗處一道人影緩緩走來。腳步沉重,手持寶劍,低垂著頭,正是漠然,顯然是回來覆命的。

  楚北捷只道心中早疼得麻木,此刻一見漠然,才知方纔還未痛得深處。全身像無數把燒紅的鉗子擰著皮肉向四處撕扯,血肉模糊也沒有這般難以忍受。

  他天性要強,撐著挺直的背站在門前,問:「已經去了嗎?」聲音隱隱顫抖。

  「王爺……」漠然抬頭看他一眼,猛然撲通一聲雙膝跪倒:「請王爺處罰,屬下……屬下實在下不了手,娉婷姑娘的眼睛,屬下看著那雙眼睛,實在是……」抓著寶劍的指拚命摳地上的泥。

  楚北捷剎時放鬆下來,旋即怒上心頭,低吼道:「連這麼一點小事也做不到,你算什麼男人?」惡狠狠將漠然踢開,抓起地上的寶劍,磨牙道:「決而不行,害人害己。難道真要一輩子這麼慢慢折騰下去?不如早日了結!」

  三壇烈酒酒性發作起來,全無了平日鎮定從容,談笑用兵的模樣,拿著寶劍直衝西廂。

  殺氣騰騰到了西廂,一腳踢開房門,卻整個愣住,僵在門處。

  娉婷頭插鳳凰玉釵,耳垂金墜,身穿五彩錦面金絲墜邊裙,一雙翠綠繡花鞋露在裙擺下,燭光下,面若桃花,眼眸燦若星辰,華貴雍容,不可方物。

  此刻緩緩將視線移過來,徐徐起身,淺笑:「王爺也該來了。」

  楚北捷驟然見她笑靨如花,如在夢中,心臟重重一頓,竟站在那裡,說不出一個字來。

  娉婷走到楚北捷身前,靜靜凝視楚北捷手中明晃晃的寶劍,讚道:「好劍。」又是苦笑,抬起瘦削不少的清秀臉蛋,哽道:「王爺,王爺,你為何來得這般遲?也好,你總算來了。」

  伸手取過彷彿已成千年化石的楚北捷手上的劍,淒然笑道:「我說過,生死任憑王爺。娉婷雖然是個大騙子,這話卻不是假的。不必借王爺的手,我自己了斷。」

  握著寶劍,閉上明亮的眸子,狠心向自己頸間抹去。

  肌膚觸及冰涼劍鋒,手腕早被人在半空緊緊握住。娉婷怔了怔,驚訝地睜開眼睛,眸中閃過一絲決斷,咬牙再抹。

  握著手腕的彷彿是個鐵鉗,微微用力在細瘦的腕上一捏。

  「啊!」娉婷低呼一聲,吃疼鬆開五指。匡噹一聲,寶劍掉到地上。

  後面湧來一陣大力,娉婷不由自主向後一靠,後背完完全全靠進一副結實強壯的胸膛。從後伸過來僅僅摟著腰肢的雙臂,像永遠也不放開一般。

  娉婷幽幽睜開眼睛,歎了一聲,淒然道:「一了百了,不是更好?」

  身後的男人半天不作聲,只將她摟得更緊。

  「王爺……」

  「本王不想殺你了。」

  身體驀然離了地,落在楚北捷雙臂中。

  楚北捷大步走向角落的床,滿身酒氣,紅著雙目,沉聲道:「本王要你用一輩子來補償。」將懷中暖香往床上一拋,壓了上去。

  西廂房內,紅鶯帳下,婉轉呻吟,一絲一絲溢出。

  楚北捷在燭光下細賞慢觀,切齒痛恨。

  他恨青絲如瀑,肌膚賽雪。

  他恨美目流轉處,似仙子自九天而降,惑人心魄。

  他恨這寶劍敵不過繞指柔,英雄敵不過兒女情長。

  「不饒你,不放你。」他一下比一下粗暴,肆意蹂躪,恨意濤天。「我要你用一輩子補償。」

  她似春水般化在身下,疼得蹙眉,眸子卻柔柔笑開:不足地輕歎:「只是一輩子嗎?」終於,晶瑩淚珠順著臉頰滑落。

  雞鳴,日出。

  楚北捷盡洩一腔酒意積怨,半點溫柔缺奉,恨意依然難消。

  報復的敵意,黑沉的臉,讓西廂空氣沉滯。

  那又如何?娉婷淺淺而笑。

  起碼西廂,不再空蕩蕩。

  起碼她這孤魂,找到了另一個孤魂。
作者: 崔斯坦與伊索德    時間: 2007-8-29 08: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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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risty070206    時間: 2007-12-24 02: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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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c.2007    時間: 2007-12-24 03: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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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mewmew01    時間: 2007-12-25 08:0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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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oorr6621    時間: 2007-12-26 10:5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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